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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11月07日
低处散发的微光
——读陈年喜散文集《峡河西流去》有感
  叶柏成
  散文集《峡河西流去》(以下简称《峡河》)是陕西打工诗人、作家陈年喜继诗歌集《炸裂志》及非虚构作品《微尘》《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后又一部非虚构作品。翻阅《峡河》这本散文集,它以作者故乡峡河为写作背景,以作者幼年求学为原点辐射开去,文中既书写了成长经历中那些难以忘却的乡村人物、童年趣事,也记录了为求生存、为改善生活质量,在漫长打工生涯里满含生活隐痛却又彰显生命坚强的种种经历——让我们在阅读中既感受到秋日收获的艰难苍凉,也体会到冬雪覆盖苍松翠柏时,那份坚韧与脆弱交织的生命本色。
  很显然,陈年喜先生在这部散文集中,一直控制着自己情感中最柔软的一部分,用男人生性的倔强,让文字保持人体的正常体温。作品在大悲大喜中,始终没有沸腾迸发的激情,没有平缓急促的心跳。作者的笔力苍凉中透着力度,在口语化与精炼语言相互融合的叙述中,把人间生死写得波澜不惊、习以为常。譬如他写自己年幼妹妹的惨死,道出了在艰苦岁月、恶劣气候与交通闭塞的紧急情况下,亲人因病得不到及时救治,最终幼年丧生的悲剧。这是1985年峡河下暴雨发大水时发生的事,那一年,作者还是十五岁的少年,而不幸夭折的妹妹比他小五岁。作者在文中这样写道:“本来妹妹的病还有救,但峡河发了大水,外出的路隔断了。”这段文字简略平实,看似云淡风轻、未加大肆渲染,但我们透过文字,依然能感受到作者痛失亲人时,那颗被泪水浸泡的心灵。这是作者的叙事策略,虽无泪雨朦胧的直白抒情,却有着撞击人灵魂的力量。
  陈年喜先生在文集中以冷静白描的文笔,勾勒出对故乡峡河故去亲人的沉甸甸怀念,也讲述了自己十五年打工岁月里的所见所闻。他道出了底层打工群体生活的艰难不易,以及他们为生存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作者自身便身患难以治愈的尘肺病)。这代价会缩短生命长度,让病魔相伴终生。那如毒蛇般缠绕生死的职业病,那矿井中突如其来的安全事故,都可能让脆弱的生命画上短促而悲怆的句号。譬如作者写二狗的死:正月初五出门去山西二峰山挖铁矿,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就出了事故,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说没了就没了。由此可见,井下矿工的工作存在诸多生命风险与安全隐患,也说明井下作业的安全措施有待进一步完善和提升。那些痛惜死者的故乡人,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为死者的亲人通过谈判争取更多一点赔偿金——“ 生命无价”在此刻只是一句豪迈的空话。
  作者并未将笔触停留在对生命无常、旦夕祸福的浩叹中,更未淹没在泪雨滂沱的暗淡氛围里。生活不会因月缺月圆、暴雨雪霜而停止运转,人类也不会因遭遇厄运或直面死亡而裹足不前。在矿井的深处,在艰辛的打工路上,我们依然能看到为生活而勃发的希望之光——那是每个追求幸福的生命,灵魂中亮起的不灭灯盏。
  《峡河》没有走“高大上”的路子,也没有煽情的“催泪瓦斯”,有的是放下身段、紧贴平民的寻常口语,讲述发生在故乡峡河与打工岁月中的琐碎故事:既有亲身经历的完整始末,也有耳闻目睹的片段剪影。在作者冷静的叙事中,我们看不到对生活苦难的刻意渲染,看不到对心灵期望的热情赞扬,更看不到对那些扼腕痛惜的事件流露的绝望。作者只是将生活中裹挟着酸甜苦辣咸的一件件往事,一一呈现给读者,让大家在静心阅读中慢慢体会、感悟与发现。
  著名评论家谢有顺在其专著《散文的心事》中说:“散文最大的敌人是虚伪和作态。没有了自然、真心、散漫和松弛的话语风度,散文的神髓便已不在了。”在构建散文文本时,据我看来,陈年喜先生似乎并未刻意玩弄写作修辞技巧,而是以一颗真心,将故乡峡河的故事、打工途中的生死际遇,不加修饰地讲给读者听。其叙事与描写方式灵活多样、生动传神,这种对生活的还原式展现,具有《史记》般记录世事的真实可信。同时,作品避免了重现逝去者遭遇不测时的浓烈血腥场景,这种淡化处理,实则是对各类读者群(尤其是青少年读者)的心灵呵护,防止给他们造成身心不适。
  当然,作者在文集中并未一味沉湎于生存与死亡的苦情叙事。为了让亲人过上更幸福甜蜜的生活,仍有许多乡亲背井离乡、远赴他乡筑梦。对未来的向往,让他们的跋涉脚步始终不会因生活的不幸而畏首畏尾、停滞不前。
  散文集《峡河》不仅局限于书写岁月的艰难困苦,还对故乡的风俗文化起到了宣传与传承的作用。作者在《绝活》一文中,叙述了木匠父亲“ 看棺断生死”的绝活——虽这一技能有待考证,但在广大农村确实真实存在过。《弹弓》一文中,十二岁少年“ 瓶子”将弹弓用得出神入化、弹无虚发,能打掉三十米开外燃烧的烟头;此外还有胸口碎大石等绝活。这些技艺,或是我们儿时玩过的游戏、看过的魔术,或是见过的高超表演,陈年喜先生以童年趣事为引,勾起了六七十年代出生者的共同记忆与怀想,让人感觉身临其境、历历在目。
  文集中既有对生死大命题的思考,也收录了《桐子的故事》《我们都有过光头的少年》等充满童趣、极富时代感与现场感的作品。剥桐子炼桐油、用桐油灯看书学习,腊月里孩子们个个剃光头发迎接新春佳节——那一个个光头,多像光滑的葫芦瓢,既滑稽又极具时代画面感。这些光溜溜的小脑袋,既让大人们省下了不少理发的辛苦钱,又能在洗头时节约用水。这是六七十年代中国广大乡村随处可见的场景,也是丹青妙手在绘画中着力表现童趣时常画常新的创作素材。
  陈年喜先生的散文充满生活质感:既有白描、大写意的手法,也不乏叙事中对心灵感受细腻入微的细节刻画。阅读《耳聋记》一文时,读者能真切感受到爆破给作者带来的巨大伤害——那种伤害触目惊心。无论是伤害的当事者,还是我们这些旁观读者,都仿佛能听见穿透耳膜的巨响,感受到大地震颤之后,在死寂之中,如烧红铁丝穿透耳膜直达脑髓的钻心疼痛。这疼痛,是打工诗人、作家陈年喜个人的,更是无数井下工人疼痛的代言。
  散文发展至今早已呈现繁荣之势,写作者众多,发表与出版的数量可谓汗牛充栋。但能写出个性特点鲜明、文字考究、情感把控恰当的作品,其实并不多。陈年喜先生的散文,从起笔到落笔看似随意散漫、漫不经心,实则情感隐忍、把控得当,语言平实朴素,部分文字虽带着乡土的粗粝,却质地清晰,饱含作者自身的呼吸与文化符号。他以亲身经历为蓝本,以不急不缓、不事张扬、不事喧嚣的个人叙事风格,向读者娓娓道来那些在尘埃飞扬中、山水草木间、土地石崖深处发生的寻常故事——这些故事如萤火虫般带着微光,为生存探路,为前方照明。这些微弱的光亮虽脆弱却执着:因为它们,千山万壑间铁道南北贯通;因为它们,高大建筑群拔地而起、雄伟矗立;因为它们,石油煤矿点亮万家灯火;因为它们,飞机翱翔蓝天,轮船劈波斩浪、远渡重洋……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会用力所能及的微光,点亮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乃至一个广阔丰厚的国度,让祖国的风景美轮美奂、绵延不绝。正是他们,擎起了一块块由寻常百姓与当下庞大打工群体共同铸就的迎难而上、不屈不挠的精神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