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溪
我热爱我的故乡陕北。我的阅读范围、能力有限,虽说走了江南塞北、大漠戈壁、绿洲草原、海岛渔村许多地方,写的东西却并不多。感觉自己最熟悉的还是脚下的这块土地,因为能较深切地感悟、理解她。
陕北好么?陕北不好。
自然地貌沟壑纵横,梁峁延绵,干旱少雨。历经兵燹,罹受苦难,关塞铁骑,疆界狼烟。历史上漫长的世纪,这里的人一直在恶劣环境中苦苦挣扎,苦涩地生存、活着。
陕北不好么?不,陕北,好… …
惊乎黄土,诧自高原。自处八埏之内,常存九夏之间。传人文本色,留黄钟古律,其人也亦雄亦厚。就是如此一块支离破碎的贫瘠土地,却不可思议孕育了一个伟大国家雏形,谱写了人类东方璀璨篇章。
1936年6月,美国新闻记者埃德加·斯诺进入红都,激情地写了《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对世界介绍延安苏区及红军将领的生活。此书影响广泛,至今仍是国外研究中国问题的首要读物。斯诺写道:“走向陕北,才看到一个真正的民族;才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民族的文化。”他当时采访了许多衣衫破烂的红军将士,也许还一定看到了陕北土窑洞生命图腾的红艳艳窗花、茂茂腾腾热血偾张的安塞腰鼓,一定聆听了陕北纯朴、深沉、苍凉、凝重的那些民歌… …
陕北贫穷荒凉、偏僻恶劣的自然环境,构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人特有的民族性格。他们对苦难的忍受,对传统的恪守,对信念的坚定,对追求的火热,对幸福的渴盼,对理想的憧憬;他们的剽悍、执着、勇毅和忍耐;他们的淳厚、诚实、宽宏,以及勤劳朴素、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品质,都是罕见的。
在一个田野到处流淌庄稼成熟味道的秋日,我曾一个人走进桥儿沟当年的“鲁迅艺术学院”旧址,面对那些展厅思绪起伏,浏览许久。竟然还在走出大门时,在那块“鲁艺旧址”匾牌下留了影。当年烽火硝烟的岁月,这一批从四面八方奔向延安的文化人,这些满肚子装满春秋战国、唐宋诗篇,甚至赏心悦目过古希腊、古罗马雕刻及欧洲十八、十九世纪启蒙文学,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他们打着裹腿,穿着补丁褂子,顶着三伏的烈日、数九的朔雪,翻山越岭,深入乡村,与乡下老百姓促膝交谈,苦苦寻觅生活的本源、艺术的真谛,体味咀嚼那些原汁原味、土得掉渣的“长绿的树”。
我的这块北斗星朗耀下的褐黄色的广袤土地——我的故乡,我想我要叙说的是:我已习惯在这里,在塑造现有的同时也改造着自己,进行新的开创。这一方人的血性和精神,是一个群体不屈的形象,她也永恒地在我的心里奔涌流淌。
当然,懂得了陕北,与能否用文字真实而深刻地写出陕北,或者说用散文这种体裁很好地描述、表达陕北,那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文学创作是个复杂、艰巨、因素多变的行道,特别是在当代散文多元、多级、多样化、多方位嬗变流变趋向中,如何能使地域散文创作比较清洁纯粹地向着“各地皆无,唯我独有”、在独特地域文化风情形成的那种概观中独辟蹊径,写出自己的艺术特色和生命境界,每一个人都面临许多挑战。
我曾许久地迷茫、寂寥、沉思、孤独、徘徊、逡巡… …
陕北地域散文,无疑要表达和描述这里几千年来形成的与生俱来的生存意识,她的坚守、信念、勤劳、淳朴、豁达、豪爽,还有那种不堪容忍的固执、偏见、倔强、守旧、封闭。她的鲜明色彩,并非只是表象、表面的几笔梁峁连绵、沟壑纵横、河谷牧歌、山坡山洼、高粱糜谷、乡村窑洞、窗花腰鼓,拢白羊肚子手巾的农人吼了几嗓子苍凉悲放的陕北信天游。这个是异域外来人也能感觉出来的。我觉得这里要有一种穿透的本领,拒绝陈旧、平庸、肤浅,要有能够真正穿凿民族灵魂、地域文化骨骼的东西。我们笔底流淌澎湃的既有陕北祖祖辈辈生生不已的血脉,张扬她接地气、本土化的深刻精神价值,也要像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哈衣说的:“找到一种能跨越地域文化界线说话的声音。”既打着地域深刻鲜明的自然胎记和人文历史,蕴含她丰富的精神源流,更有现代意识的思考,文化审美的包容性,整个人类相通的精神向度和生命锥度。博采众长,开阔、开放、大气、大略。
正是在当今流派缤纷迷乱的散文天地(通讯散文、闲适散文、小女人散文、快餐散文、商品包装散文),我看到了“艺术散文、西部散文”,它如若遥远天宇灿亮的北斗,吸引我的眼界和心境。它的建构者一是南国当野的才子林贤治,一是京都学院派教授刘锡庆。前者犀利深邃地张扬“散文艺术与人类自由精神”;后者立意高远,提出更新观念的“艺术散文审美运转五层面”。
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有过三大勃兴时期:春秋、魏晋、“五四”。尤其是魏晋,那是一个社会战乱、人民苦难流离,却又是文化精神飞黄腾达,文学艺术发展史上继汉开唐、空前自由开放、文学性审美风格张扬的“文学自觉时代”。王纲解纽,偶像破坏,极权定于一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崩溃,是“文学走向人”的时代。(鲁迅语)
很崇尚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许多文学大家!才俊森列,独树一帜,星汉灿烂:
曹操为首的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王羲之驰骋放纵、流变飘逸的书法,“竹林七贤”嵇康放逐精神自由的《广陵散》;北朝浪漫豪宕的《敕勒歌》,郦道元精博深厚的《水经注》,杨衒之满腹经纶、学术价值极高的佛教史地笔记《洛阳伽蓝记》;南朝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及谢灵运、庾信等质朴自然、刚健的诗歌……刘勰的《文心雕龙》更是文学理论一座奇峰和丰碑。刘勰祖籍是山东莒县,后出家在钟山定林寺,潜心20年写出《文心雕龙》。
一个时代能涌现出这么多优秀的、杰出的、卓越的、有影响的作家艺术家和伟大的作品,令人崇尚仰望。他们都是苦苦寻找苍茫遥远的远方精神故乡的人,守望灵魂的人。
到了今天我们才算明白,文章不是文学艺术作品。文学在于润身铸魂!散文艺术是在心灵的遨游中展示情感世界、文化品格的,挖掘生活样态中丰富情感底蕴的,是一种“ 心声”,言为心声的艺术!
所以,许多文学同仁常把“时代精神”同“诗言志”“文以载道”混为一谈,根本原因是文学丧失了它的主体精神。“严格说来,艺术的任务根本不是要揭示事物的什么特征,而是要对人的心灵做某些有价值的贡献。”(文艺批评家维·奥尔德语)
即使“载道”也是普世意义的“ 道”,是天下大道,而非王权之道。何况批判的精神也是一种“载道”。“ 诗言志”就是要诗人、散文家“心应虫鸣,情感林泉”“抒两间之美”;是诗兴、性灵在同时“尊个性而张精神”(鲁迅语)!激荡着情致、情志、情意、情理的交融,涌动着气质、人格、尊严与内在思想情态的起伏流动。一切艺术都应该强调它的形象感、诗质的特性。
清代文艺理论家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一书中多次谈到“飞”,他说:李白的诗“升天乘云,无所不至。”“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
其实,早在《庄子·庚桑楚》里就有:“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宇泰定者,是指美好的、高大的、宝贵的、有价值的东西。
我国南北朝时期杰出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曾说到“ 飞”。他在谈及作家的情志、个性、文采和风骨问题时曾指出:“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彩,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用今天的话就是说:野鸡有着色彩华美斑斓的羽毛,但最多只能向上飞一百步,那是因为肌肉过多而力量缺乏。鹰隼一飞冲天,那是由于骨骼强壮、气势雄健,可惜羽毛色彩太过单调,算不得上乘。他指出:“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凤凰在古代文学中常被视为才华与德行的象征。这里庄子的“ 天光”,刘勰的“高翔、扶摇而上的凤凰”,刘熙载的“飞天乘云无所不至”,即是指意境的魔力,“形而上”的艺术精神飞翔力量。
其实说的也就是“象(物象)外之象(气象、境界)”“弦外之音”“韵外之致”。是从具体物象的“形而下”向精神境界的“形而上”的飞扬。它既是作家心路独特的独奏,又是升天乘云、共鸣人类的广阔声音。
我更喜欢那些心灵层面向生命层面运转的散文,展示的人文精神与感性、智性、诗意完美融合,对人的心灵滋润、生命的拯救和超越,凸显生活深度、人文向度、生命锥度、精神高度的散文。崇尚那些追求独立而自由的精神生命和散文艺术境界,执着于审美的升华,富有生存意识和生命体验的艺术散文。它也是真正如培根说的“铸魂”,富有巍峨高峰那样的“飞”起来的散文。
由中国高校著名专家学者教授牵头编撰、国家教育部21世纪重点科研图书《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在总序专章彰显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学界也称“后新时期”)大陆一批真正散文作家对“散文艺术”的坚守和创新时,指出:“在泡沫散文铺天盖地的流淌中,这一批真正的散文作家坚守知识分子的人文良知,拒绝商品时代金钱的喧嚣和物欲的诱惑,以绝不媚俗的姿态抵抗浑浊的市声,希求以个体微弱的声音唤醒一个时代。”“这一批散文家中,值得提及的有:一、以小说成名转而写散文的张承志、史铁生等;二、专门执着散文写作的周同宾、史小溪等;三、长期从事文学评论,之后写散文的李元洛、阎纲、顾骧、谢冕、林非、雷达等;四、专职从事编辑、出版工作而兼职写散文的郭保林、王剑冰、刘元举等;五、主攻绘画而写散文的方成、黄永玉、范曾、韩美林等。”(P56— 67页)这是对我散文创作极大鼓励。
“ 人类精神是独立而自由的。”(林贤治语)
一个人的文学地带,在文学变革(革命)时的回归,主要在于自己对神圣信念的捍卫,对人性本质的真诚直面和庇护,对人格独立和清洁艺术精神的坚守。在艺术散文漫长遥远无援的路上,要像夸父一样,热也热得,冷也冷得,锲而不舍寻找和守望自己的那个精神故乡。尽管许多人也许永远都难以寻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