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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11月21日
夜航书海照古心
罗依衣
  夜晚是一天中最适合航行的时刻。我拧亮书桌那盏黄铜旧灯,一团温润的光晕便在眼前漫开,像墨色海面上悄然升起的灯塔。这光所圈出的,便是我的舟楫了。而摊在桌上的书,无论新旧,都成了引我驶向时间深处的帆。
  今夜读的,是一本关于晚唐诗人的集子。书是旧书,扉页上有不知名的前人留下的淡淡铅笔线,勾画着“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样的句子。我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了许久,心里便恍惚起来,仿佛能看见那个千年前的旅人,在残月未沉的拂晓,踩着寒霜,独自踏上那不知尽头的行程。书页是凉的,指尖触着,有一种微滑的质感;可那文字里透出的孤寂,却像一股寒气,丝丝缕缕地,从纸背渗到我的心里来。
  我常想,我们为何要读书呢?尤其是读这些古旧的、似乎与眼下沸腾的生活全无干系的诗文。是为了获取某种知识吗?还是为了在言谈中,能多一两句引证的典雅?似乎都不是。于我而言,读书,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坐”。
  与一个遥远的、素未谋面的人对坐。隔着岁月的长河,隔着迥异的境遇,我们本应是互不相干的。可是,就在这灯下,在这方寸之间的安静里,他的叹息,我仿佛听见了;他的凝望,我仿佛看见了。我从他的文字里,辨认出我自己也曾有过的,那些无以名之的欢喜与忧愁。于是你明白,我并不像自己有时感觉的那般孤独。原来在千百年前,早已有人为同一片月光湿了青衫,为同一阵秋风起了归思。这种辨认,是一种无言的慰藉,它让个体渺小的悲欢,忽然间,有了一种悠远的回响。
  这灯光,便成了渡口。它将那些沉睡的灵魂一一渡到我的眼前。我见过李太白在这光里举杯,邀那永不可及的明月;见过杜工部在这光里倚杖,听那无边落木的萧萧。他们的狂放与沉郁,他们的得意与失意,都在这昏黄的光晕里,重新活了过来。而我,只是一个静默的旁观者,分享着他们生命里最真实、最浓烈的一刻。有时读到忘情处,我会抬起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心里却是一片奇异的澄明。那感觉,仿佛是这盏孤灯的微光,因了书中那些灵魂的降临,而被无限地放大了,竟能与整个黑夜的深邃,温柔地对峙。
  读书的妙处,大约就在这“放”与“收”之间。你的神思可以跟着文字扶摇九万里,上天入地,穷极八方,这是“ 放”;但最终,你的心会落回到这灯下,这窗前,落回到自身,对周遭的寻常事物,生出一种崭新的、细腻的体察,这便是“收”。读了陶渊明,再看窗台上的那盆菊,便觉得它的金黄里,也浸着东篱下的酒意与悠然;读了王摩诘,再听夜里的雨声,便觉得那淅淅沥沥的,不只是雨,更是“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的空灵画意。
  夜渐渐深了。书页上的光,似乎也更沉静了些。我合上书,指腹能感到封面上细微的布纹。那些汹涌的、磅礴的情感,此刻都已退潮,只在心里留下一片湿润而平和的沙岸。窗外的世界,依旧沉默着,但我知道,黎明正在那沉默之后悄然孕育。
  我熄了灯。一室的黑暗温柔地涌来,而我的心里,却仿佛还亮着那一点不灭的、温暖的光。那光是李商隐巴山夜雨时剪下的烛火,是归有光在项脊轩里凭几默坐的影,是今夜,我与所有孤独而丰盈的灵魂,一场无声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