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像个温和的老头,慢悠悠地挪着步子,把一层薄薄的金纱匀匀实实地铺在院子的青砖上,铺在那张老旧的藤椅里,也铺在父亲膝头摊开的书页上。风是有的,只是绕过院墙的时候,就懂事地放轻了脚步,只在檐角吹出一点细碎的、若有若无的哨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父亲总是趁着这样天气的午后,把那些“老伙计”从箱子里面请出来晒太阳,他说书也会怕冷,要是让潮气沤着就会生病,于是那些边角磨破、纸页发黄的老书就一卷接一卷地趴伏在阳光最好的那一方青砖上,慵懒的样子就像一群打盹的猫儿。空气当中漂浮着一股非常特别的味道,那是旧日书本被太阳烘烤之后散发出来的那种干燥又带着一丝丝甜味的气息,还掺杂着石缝间残雪的气味,一点点渗进人的鼻孔之中,这就是人们说的书香吗?总觉得这个“香”字用得太过文雅了点,倒像是时间本身的气味,安静而坚定地将喧嚣的世界远远甩开之后,留下的那一隅被阳光照耀着的宁静气息。
父亲读书的时候总一声不响,多半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手指轻抚过纸页,像摸着老朋友的脊背,那沙沙声就成了冬天午后独一份安心的节奏。我趴在他脚边的小凳子上读自己的书,累了就侧着脸看阳光怎样把他的鬓角几缕白发变成透明的银丝,看他拿书那只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像冬天的树叶那样清楚。忽然他“唔”了一声,把书往我这边推了推,用粗大的手指指着一行字,没说话。我凑过来一看,说的是冬夜的事:“雪夜闭门读书,不亦快哉。”我看他,他的嘴角浮现出近乎狡黠的孩子气笑容,眼角的纹路像被风吹皱的池塘,那一刻好像抓住“ 快”字的边了——不是对抗性的快感,而是与寒冷、与世界隔绝的自给自足的暖意。
看久了,眼睛开始泛酸。我合上书页学他的样子抬头,天色正慢慢由澄明的宝蓝变成温柔的鸭蛋青,西边火烧云晕出半透明的,像杏子那样温润的浅黄色,斜斜的日光切过屋脊,恰好洒在那一长溜晒着的书上。那些书页的边角就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像是自己发着光,“读经宜冬,其神专也”,突然想起清人张潮说过的这句话。此时此刻,冷气仿佛是一层透明的茧,把我轻轻包起来,挡住了世间的喧嚣嘈杂,只剩我和文字彼此袒露赤诚的心肠。
母亲端来热茶,把一碗放在父亲手边的小几上,另一碗递给我,茶气缓缓上升,在冷空气里格外清楚,和书香缠在一起,分不清哪缕是醒脑的茶,哪缕是醉人的书。父亲拿起碗,抿了一口,满意地叹了口气,又把目光投向书页。他的身影、藤椅的影子、书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很长,落在青砖上,就像一幅恬淡的水墨画。看着这幅画面,心里突然一动,原来抵御岁月严寒的,并不一定是熊熊的炉火,这一院无声的阳光,几卷沉默的旧书,一个共读的亲人,就足够在心上筑起一个不冷的冬天了。
暮色终于四合,阳光收起它最后一缕金线,父亲起身伸了下腰,就开始一本本地收回他的书,他拍掉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缓又带有几分郑重。我把小凳搬回檐下,指尖触到冰冷的木头时才突然惊醒过来,在外面坐着这么久,手脚一直是暖的。
我知道,以后许许多多个冬天,不管我在哪里,只要静静地想着这个下午,想着父亲膝头展开的书页,想着那一地静静流淌的阳光,寒冷就再也不会侵袭到心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