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彻底寒下来了。
玻璃窗上凝着一层薄霜花,月光落在上面,像碎银一样,又像有人呵出一口白气,一下子就被冻住了。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晕黄黄的,只包着书桌这一小片地方。光晕外面的世界,就陷进一种毛茸茸的幽暗里,很静,也很远,这种静不是死寂,倒像是含着水汽的、软绵绵的静,能听见暖气水管里细细的潺潺声,能听见自己平和的呼吸声,偶尔还能听见书页翻动时那一声极轻、极脆的“哗”。
这样的夜,是该读书的。寒气仿佛把什么都滤得干干净净,连心也跟着干净起来。白天的种种,像退潮似的远去了。这时候的世界里,大概只有这一盏灯,一本书,还有一个我。随手从书架上抽下一册《东坡志林》,翻到《记承天寺夜游》那一篇,不过寥寥数十字,读来却觉字字皆冷,“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眼看着这几个字,心却飞到了承天寺的庭院里,只是我的窗外没有竹柏,斜对过人家的屋脊上积着白日晒不化的薄雪,月光落在上面,白白的一片,倒真像是涨满了水,一院的静。我这里没有张怀民可以相与步于中庭,但是并不觉得寂寞,这清冷的夜晚本来就是要自己一个人去享受。
不知道怎么,又想到袁枚的《寒夜》:
“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
诗里所写的场景,简直就是把一个书痴的样子活生生地画了出来,外面是天寒地冻,屋里是锦被香气散尽,取暖的火炉也已经熄灭了,但是那个书痴却浑然不觉,直到那个带着嗔意的美人突然抢走他的灯,才猛地惊醒过来。抬头一看,窗外怕不是早已一片漆黑,不知夜色已至何处。我想,那个抢灯的美人,大概也不是真的生气,她的眼神中也许还有三分怜惜,七分无奈吧,这种无奈,大概是世间烟火气对于那些沉醉在精神世界里的书呆子的一种温柔的责备。我此时此刻并没有香衾,也没有美人,更没有人会来抢我的灯,就这样任性一些,在这书中的山水之间慢慢闲逛着。
夜色愈浓,寒气透过窗缝丝丝地渗进来,手臂上竟起了一层细栗。起身倒水,捧在手心里,暖意便从掌心一点点蔓延开。杯中热气袅袅上升,在灯下变幻着无形的姿态,最后消散在空气里。这景象,竟也有些看痴了。忽然觉得,自己与千百年前那些寒夜读书的先人,有了一丝微妙的联系。我们隔着迢递的时光,在不同的屋檐下,或许都曾呵着冻僵的手,就着一点如豆的灯火,在文字里寻找一点温暖,一点光亮,一点超脱于眼前寒窘的天地。他们有没有跟我一样,正埋头读着书,忽然抬头看见月光白白的像霜雪一样,四周静悄悄的,心里就咕咚冒上来一股暖意,热乎乎的忘了冷呢?
重新坐在灯下,书页上的字好像也染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有些东西,寒夜冻不坏,时光带不走,比如读书时心头忽然泛起的一点暖意,比如那穿越千年依然鲜活如初的“庭中月色”。
窗上的霜花,仿佛被屋里的暖和气融掉了一些。月光透进来,也更清朗了,远远的不知道谁家的钟,“当”的一声敲了一下,声音穿过了寒空的街道,传到耳边,已经非常微弱,几乎听不见,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深潭,荡起一圈圈涟漪,又归于平静。
这寒夜,还长着呢,而我,大约也是要“忘却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