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妻子一起生活27个年头了,女儿去年六月份从美国马萨诸塞州伍斯特市读研回国,在省城当了大学老师。年近半百的妻子不再年轻,抬眼看人时额际有了浅浅的褶皱,眼角的鱼尾纹隐约显现出来,体态也发了福。但她依然不失美丽端庄,一双大眼睛波光潋滟,生动妩媚;略重的眉毛极富生机,和眼睛搭配得自然协调;皮肤依然光洁白皙,嘴角弯弯的孤线变化不大,透着女人特有的温情。
能最后走到一起的夫妻一定是有缘份的。年轻时我喜欢长发飘飘的女孩,心中的女神身材高挑,气质灵秀,脸型应该是鸭蛋样的。而妻子脸如满月,不算高的个头。我们第一次经人介绍认识时,分处两地,几次书信往来后就不再联系了。第二次是三年后我刚调到市里工作,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去南关上班的路上,一位穿绿色风衣粉白色裤子的女孩擦肩而过,脚下绿色的皮鞋踩踏地面发出很响的声音,走过去后回头看那女孩脑后留着一根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觉得好眼熟。下午在同一个地方又不期而遇,迎面相视时两人都叫出了声:“是你啊!”那一瞬间的碰撞好像生来不曾有过,与先前的懵懂大不一样。眼前的她风姿绰约,时尚飘逸,比原先成熟了许多。寒喧之后得知她也新换了单位,竟然和我在同一栋楼内上班。真的是一次神奇的邂逅,不久我们就重续前缘陷入了热恋。在此前分手的期间,我从县城到市里见面谈过的女孩子少说十多个,最后一位是名文艺青年,长得挺文静秀气,拿着自己写的诗让我看,适逢和妻子二次相遇的那段日子,对女孩和她的诗印象挺好,可我毅然地中断了与她的往来。而妻子同时拒绝了一名同学和一位同事的执着追求,坚定地选择了我。妻子后来告诉我,那天偶遇,是被我鼻梁上深灰的变色眼镜和身上穿的一套黑条纹西装吸引。爱情原来也会是这样的,来得始料不及,有点莫名其妙,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结婚洞房后的第二天清早,妻子醒来后坐在床上小声地哭起来,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应对无措。过了会儿她擦干眼泪说:“没事,我想我妈了。”我陡然觉得这个大眼睛圆脸的婆姨从此以后要跟我生死相依、早晚厮守一起了。崭新的婚房温馨又陌生,乳白的高低错落的组合家具,新买的福乐席梦思大床,沙发是银灰色的皮革转角样式,一台半自动双桶洗衣机,一台冰箱,一台日产的21英寸彩色电视机。这些是我们这个新家的主要组成部分,也是那个年代婚娶时的流行配置,是供我们俩一起使用的,我们要共同开启人生的一个重要历程。
每天我们双双骑着自行车一起出发去上班,下班后一同回家,来来回回地行走在王家坪大桥、北关和南关街。那是一段惬意的新婚时光,二人世界甜蜜简单,我心里暗想这样的生活一定要保持得久一些。数月后我去外地出差学习,天不亮早早起床赶东关车站的长途汽车,妻子执意要骑车送我去车站,并且坚持让我坐后座,她一路奋力地蹬车。她在车站陪我到检票的时刻,当我从候车室朝南的入口处随人流往进走的时候,她在不远的栏杆外高高地挥着手,依依不舍之情全写在脸上,最后的一回首看到她脸颊上挂着两颗晶亮的泪珠,我也禁不住眼睛潮湿了。
二十多天后我回了家,突然发现妻子身体有些许变化。她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老公你有儿子了,高兴不?”一丝异样的情绪漫过心头,兴奋中夹杂着紧张,有快乐也有担心,好像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另外一个小生命的到来。有儿子的感觉一直伴随我到妻子分娩的时候,我和父母亲、岳父岳母守候在医院产房的外面几个小时,凌晨寅时四点多钟,护士走出产房喊到:“二号产床产妇顺产,是女儿!”我愣怔了一下又问护士:“是儿子还是女儿?”护士用肯定的语气重复说了一遍。当时我竟然有些恍惚,怀疑护士是不是报错了产床。很快我就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女儿也挺好,都说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嘛。可妻子分明告诉我是她姐和她一块去医院托熟人做的B超,不知道差错究竟出在了哪里,是医生慌报体检结果还是妻子有意对我撒慌,一直没弄明白。
女儿的诞生给小家庭增添了不少的快乐,小小的单眼皮眼睛象我,圆圆的脸蛋像妈妈。日子一天天悠长起来,原本身板单薄的我开始长膘。妻子顺着我的口味做饭菜,家里的经典食谱是猪肉撬板粉、滂洋芋、臊子拧饸饹。菜自己买,肉是熟食,岳母隔段时间做一盆炖肉给我们端来。消廋的我体格逐渐魁梧起来,瘦长的脸慢慢变方变圆,两腮明显地多出肉来。
婚后最初几年我们是在一间两居室的驳壳房里度过的,一间做卧室,另一间隔出三分之一的空间当厨房,大半间做客厅。房子冬天无供暖,靠电暖器过冬,陕北的冬季特别寒冷,早晨起床刷牙缸里的水会结冰,回家就想蜷缩在铺有电热毯的被窝里。
在政府鼓励干部停薪留职、下海经商的九十年代初,我率先筹资在闹市开了一家娱乐城,二楼是KTV歌厅,一楼大厅中央是墨绿色石材铺的舞池,灯光之下好似一汪碧波荡漾的春水,周围环绕着沙发、圈椅和台几。妻子和我共同经营着自己的梦想,每天从家里、单位到娱乐城三点一线,经常深夜回家。妻子主要负责对服务人员和吧台的管控,周末月底清理账务,订购酒水小吃,我负责乐队和场内技术设备的管理。大量的工作让我们年轻的头脑高速运转,身心疲惫内心却充实。妻子身上所有的潜能迸发出来,每天沉着地应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处理大小事务有条不紊,表现出的能耐让我刮目相看。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釆,也有许多的无奈。一次大厅里的两桌客人玩罢后未结账走掉,我带人追出大门强行讨回欠款,为首的人恐吓道:“回去的路上收拾你们!”接连几天夜里,我随身带把短刀以防不测,妻子却没有一点胆怯和惊慌,坚持每晚陪我一起回家。本想让妻子回娘家暂住几晚,她不同意:“你一个人路上我怎么放心呢!”这话在我耳边回响了好些日子,至今感动着我。一年之后我俩把娱乐城转让了出去,所有的辛劳最终获得了回报。这段经历把我们彻底地融入到纷扰的社会当中,开阔了视野,拓宽了心胸,成就了一次难忘的创业历练。
人生总有些无法预料的事情迎面袭来,让人猝不及防。一个停电的冬至夜晚,我们外出乘坐的机动三轮突然刹车失灵,沿黑魆魆的大街狂奔,担心与別的车相撞,在妻子果敢地怂恿之下,我抱着三岁多的女儿先跳车,因惯性前扑侧翻着地,旋即一手抱娃一手撑地站了起来,脸上嘴唇擦破了点皮肉,女儿无恙。妻子紧跟着弃车跳下,听见她在身后喊了声“怕死人了”一头栽倒在不远的地方再没吭声。初冬的寒夜冷风飕飕,大小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绝望中路边几个好心的人帮我抱起妻子拦车赶往医院,辗转数个小时从急救室到了脑外科,医生初步确诊为头部受创。当晚妻子全身看不出一点外伤,脸色煞白昏迷不醒。第二天前额皮下开始渗透出大片青黑色的淤血,逐渐扩展到两个眼窝、脸颊,眼睛接着淤肿成两条细缝,眉骨睫毛之下到双颊肿胀成一个黢黑的平面。连续数天妻子平躺在病床上几乎没有声息,偶尔醒来嘟囔几句,隐约听出是询问女儿怎么样了。七天头上,主治大夫也是科室主任对我说,必须开颅抢救否则有生命危险!我生平首次在病危手术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看着头发被剃光的妻子,和她肿胀得分不清眉毛眼窝的样子,想着曾经一头乌发的她,还有她那双顾盼生情的大眼睛,我心里顿时涌起无法抑制的悲怆和茫然。
手术成功了,妻子从阴阳界上走了回来,她昏迷中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活着真好啊。”我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离我而去,一时哽咽无语。她的一声轻叹,让我深深感悟到生命的神圣与可贵,平安和健康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妻子头颅额角的右前方开了半个巴掌大的洞,清理完淤血后头皮被重新缝合,医生把那块切割掉的头骨交给了我,现在我仍然保存着。第二年又做了一次补颅整形手术,遵照医嘱我找了块有机材料,亲手用电钻打成蜂窝状的小孔,主治大夫塑型完成了补骨手术。十分庆幸,妻子两次剃发开颅的创伤似乎对她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没有多大的影响,头脑精明如前,性格照旧乐观开朗。只是后来日渐发福的她将原因归结到那次车祸之后服用的大量抗生素药物,也就不予置评了。一场突兀的遭际没有拉开我俩之间的距离,反而使得我们越来越能够相互包容,尊重对方。生命的末日之光重新轮回,更加熠熠生辉,行走在街上路边,我们的手不自觉地会时常牵在一起,恩爱如初婚之时,渐渐成了种习惯。
妻子是个热心肠的人,肯为别人排忧解难,不嫌麻烦,在亲友同学中人气很旺。她勤快爱整洁,家里经常收拾得水光明亮,角角落落也干净异常。她心里总是先有女儿和我才有自己,我身上的行头差不多全由她打理,为了我和女儿很舍得花钱,给自己买衣服鞋包倒是掐来算去的。每天早晨出门前她都要用块半湿的布子擦试一遍我的鞋,她愿意自己的男人穿戴得精精神神,出去清清爽爽。“年龄渐老,心态要好。”妻子时常这样说道,这些年来凡事愈加豁达从容、大智若愚。在她的全力支持下,我的第一个私人博物馆出阁面世,一千多件藏品九百平方米展室洋洋大观,令同行惊羡不巳。这其中倾注了我的大量心血,也包含着妻子太多的默契和理解,在我最困难最无助的时侯总是她帮我渡过难关,让一次次无法平静的渴望变成拥有和现实。我珍惜自己所获取的一切,常常感念妻子给我和这个家庭的点点滴滴的付出。我们较早地在省城买了房,让许多人羡慕。双方父母年迈身体不好,妻子悉心关照,不分彼此。姐妹们之间更是袍泽之情,和睦有加。
“夫妻心齐,光景如蜜。”我该用十二分的诚意发自内心地对我妻子说声“谢谢”!感谢生命历程中有她陪伴,才有了许多的快乐、和谐与精彩。别人也许不甚理解我这样说的含意,我心里亮堂得像盏明灯。每次相伴而行牵起她的手,都有一种满足和踏实感,心中都是无以复加的满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