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他的这些岁月里,关于他的事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是的,用文字去表达一种巨大的哀伤是极为困难的。只有岁月能够使人平静,而且让人可以去拥抱一切悲欢离合。”在四舅去世的这些日子里,我体会到了一些他当年要对路遥表达的某种情感,而在四舅去世的这些年里,我的内心也一直没有平静过,他生前应该没有想到,在他去世将近快十年的某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当年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个羞涩腼腆少年,又会以同样的心境来写文章纪念他。
柳青曾对路遥说,从黄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题材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他这辈子也许写不成陕北了,这个担子应该由路遥挑起来,对陕北要写几部大书,是前人没有写过的书。路遥一直为柳青给自己的这段谆谆教导而感动,并谨记嘱托,砥砺前行,用充满生活气息的作品来表达对于陕北这块土地的真挚热爱,而四舅是最好的见证人。
写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后,路遥就在书前面写上: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弟弟王天乐。四舅坚决反对,他说:“我决不会跟上你出这受罪的名。如果你这一写,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活不成了。人家一看,路遥的弟弟跟上他哥也想出名,我才不做这种好看而易碎的花瓶。”路遥说:那我再想一想。最后,他终于写成: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四舅的理想很小,不想出名,不想当官,最大的愿望是努力工作,让自己的父亲因他而活得光辉灿烂,这个理想简单而充实。
四舅和路遥一块揽过工、放过羊、下过矿,在田野里过夜,一起体验生活,并且参与了《平凡的世界》外围的准备和框架的结构,《平凡的世界》倾注了路遥的大量心血,也倾注了四舅对于兄长的满满情谊,四舅从来没有看过《平凡的世界》,因为他是听哥哥念完的。在《平凡的世界》完成之后,路遥曾经对四舅说:“记住,这句话对你也许是重复的,但是我还是要提示你,一个人一生中要完成一件重大的事情,必须以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信念,才能做完它,你休想用一种投机取巧的办法完成一项宏大的工程,愿这句话咱们经常勉励自己。”对于四舅来说,改变自己和大家庭的命运是他当时最为迫切的“宏大工程”,他以“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投入到生活和工作当中,一辈子在“农民”“教师”“揽工汉”“煤矿工人”“记者”等职业中努力转换着角色,实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同时他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支撑着这个先天基因中就蕴含着“不幸”的家庭。
路遥说“关于我和弟弟天乐的故事是需要一部书来完成的”,而四舅曾经表示“请读者放心,一个全方位真实的路遥一定会向你们走来”。可惜的是他们信誓旦旦的诺言,也随着他们的不幸离世而最终未能兑现,四舅的《路遥传》遗憾没有完成,人们只能通过《平凡的世界诞生记》和《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两篇文章以及《路遥》纪录片中的采访来洞悉他陪同路遥那些年的心境了……而生活就是这样,它充满了让你不得不接受的悲欢离合。
2007年7月,我正上高中。路遥的生父,我80岁的外爷王玉宽去世,怀着无比伤感的心情,我回到老家榆林市清涧县王家堡村,顺着外爷家那道“百米坡”上到了老家的院子里,此时灵棚已经搭起,门口的铁大门旁和院子里的枣树上摆放着几个花圈,村里的亲戚和家里的大人们都忙活着“埋人”的事情,我在家里转了一圈,见到了伤心抹泪的母亲还有悲伤难过的姨姨和舅舅们,给外爷上过香,磕过头,因为没有见到四舅,我便喑哑着问母亲:“我四舅多会回来呀,怎么没有看到他?”听到我的问话,母亲嘴一动,鼻子一抽,手便开始抹眼泪,“你四舅回不来了,在今年四月份的时候已经殁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了,心猛然间沉了一下,眼泪不自禁地掉了下来,“我的四舅啊,你怎么就这样突然地走了……”最后一次见四舅,我已经知道他被很多疾病缠身,瘦瘦高高的他已经和病魔战斗过很多次了,皮肤黝黑也很单薄,一摸就能摸到骨头上,脸上一直有着招牌式的惯有笑容,但严肃起来也让人觉得冷峻,一双凹进眼眶的眸子一直放着矍铄的光,就是这样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人突然走了。
在跟四舅的很多次接触和见面当中,他对我的身教大于言传,我能感受到他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的干练和睿智,同时作为家里在外工作的“出门人”,他对于大家庭的责任和担当也是义不容辞,他做人的坚毅和豁达也一直影响着我。如今,站在老家清涧县王家堡村外爷外婆和四舅的坟头,便可以直视到那个如今供往来游人参观瞻仰写着“路遥故居”牌子的小院子,那里也是“孙玉厚”和亲人们的家。那个小时候寒暑假经常玩耍的院子,那几孔四舅用揽工钱、挖煤碳挣的血汗钱整修的窑洞,如今依旧肃穆冷峻地矗立在那里,见证着往昔的岁月。就在那个四方四正的小院子里我曾感受过人世间最美好的亲情,同时也就是在那个院子里,隐匿着让我至今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悲伤,那时的我只能用少年般的思维去接受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在四舅去世前最后几年,他几乎每年都要召集家里人回老家过年,每次回到村口他都会拿出一盒好烟,给村头那帮“晒阳阳”的老乡们散烟,而老乡们也会问候“猴蛮(四舅的小名),回来了。”过年晚上如同大多数家庭一样,大家吃着年夜饭,看着春节联欢晚会,享受着普通人家应有的祥和气氛,而到凌晨十二点时,院子里的枣树上会挂满一串串红皮鞭炮,那时候的炮声通常能响半个小时,而阵阵鞭炮声似乎也在告诉这个空旷安静的世界“孙玉厚”家的存在!
有一年过年给我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那天晚上,天特别干冷,在外婆家的边窑里,睡的只有我和四舅,那天他起身往灶火里加了几铲子炭,然后躺在炕上,我不知道我和四舅的对话是从哪句闲聊开始的,我突然问他:“四舅,你怕死吧?”这个问题问得让我都有些惊讶,但四舅平静地看着我说:“我早想过死这个事情,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死,我要看着把你们这些娃娃都拉扯出去。”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在延安揽工的时候,捡的抽过人家扔下的烟把把,那时候虽然我落魄得不行,但是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我想我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停了停又说,“现在终于改变了一些……”而如今,四舅就埋在离这个家不远的山头,如他所愿,魂归故里。
四舅在一次接受采访中说:“我曾经给我哥送过《梵高传》,他读后留下了,又郑重其事买了一本新的送我。就这样我们兄弟俩都有一本《梵高传》,他的是我送的,我的是他送的。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梵高情感的悲苦凄凉可以与路遥抗衡。他是以梵高式的悲壮,完成了全部作品。”梵高是苦难的艺术家,但是弟弟提奥一辈子都以哥哥梵高为傲,哥哥是他的精神偶像,并且一直在物质方面给予哥哥无限的支持和关怀,四舅对于路遥的支持亦是如此。《人生》获奖的时候,作为煤矿工人的四舅为路遥向师傅借了五百元,《平凡的世界》获奖时,四舅又向朋友借了一万元,以至于路遥面对挚爱的文学和现实之间的壁垒时喊出了一句:“日他妈的文学!”而路遥去世后欠下的近万元债务也是由四舅承担。
四舅曾经乘坐在路遥为他准备的文学战车上,做着路遥文学战争的头阵先锋,瞪着眼,咬着牙,绷着筋,留着血……一路上披荆斩棘,高歌猛进,他没有自己的终点,疯狂地行进,路遥的目标就是他的宿命。没有提奥的梵高是不完整的,没有四舅的路遥会更加艰难孤单,而如同梵高和提奥一样,路遥和四舅在相隔十多年之后,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也是个平凡的世界,他们在那里一定还在做着兄弟,一定还在共同抒写着“平凡的世界”……
如今这个时代很难说是文学的时代,但路遥的文学精神一定会在陕北这块亘古神奇的土地上继续熠熠生辉,延续传承……( 郝海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