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是留不住母亲的。她的血脉早已被故土犁耕成中原式的平坦开阔,我不过是她丢失在外的孩子,用一生牵扯。
母亲第一次来我的家,便下起了雪。车窗外,千沟万壑的黄土坡裹着灰白,一条条,一道道,像母亲的皱纹,额头、嘴角、眼眉、脖颈都是沉静的褶痕。
母亲轻声问:“还没到吗?”我知道她在将近一天的车程里反复咀嚼“远”的深切。
我揉了揉母亲的手:“快了,再过最后一个收费站。”轻飘的谎言会扶起母亲弯曲的腰杆,她把目光放亮在远方,我看到她眼中生起了白翳。
母亲终抵不过“远方”。她睡着了,头低垂在胸前,像沉湎在家乡的梦中,缓慢而悠长的鼻息,像一片一片雪花,轻轻沉落在黄土地上。
母亲一落脚便打量起这座小城,她列出小城的方方面面与家乡作着精细的比较,像是在考察一对谈婚论嫁的男女。
母亲突然拉起我的手,眼中飘过一丝闪亮:“在这生活有多少天了?”很快又沉溺下去,“哦,要一辈子的。。。”
一群麻雀在雪地里聒噪,它们扑棱着翅膀争抢食物,惊动了地面上寂静的雪。
母亲来的这些日子,怎么都不愿去外边吃饭。她把家乡那弥散着豫东风味的灶房搬到了这里,一日三餐精心地煨进了童年的记忆。
母亲在灶台旁,沾满面粉的手抹着围裙,扭着微胖身子问,还吃吗?
我说,吃!
母亲笑盈盈地点头。
会想起久远的厂房小院,压水井的四周爬满了青苔,连低矮的院墙上都是,小旺盛小浓绿,它孤寂地在滋生一种记忆。
在日本京都一座有名的寺庙——西芳寺又叫“苔寺”,以斑驳石块上的青苔闻名,一天只能让二十个人进去,因为人的体温会影响苔的生长。我没有想像那儿存在多么美妙惊魄的生命,只有家乡的那抹苔恰恰好地萦萦于心。
吃着母亲做的可口饭菜,我的心也长满了那青苔。
我终是留不住母亲的。她的血脉早已被故土犁耕成中原式的平坦开阔,我不过是她丢失在外的孩子,用一生牵扯。
母亲从行李中抠索出信封大小沉甸甸的红包递给我:“嫁那么远都没法疼你,这个算是疼疼俺闺女吧。”她沉郁的脸努力地跳动起来,深刻的皱纹努力地绽开一朵坚韧灿然的野刺玫,过手的一瞬,我便被刺得隐隐作痛。
一直以来,父母对陕北的定义就是不毛的土疙瘩地儿,它的贫瘠如鲠在喉。而今我看到母亲曾经哀愁的眉弯慢慢舒展了宽慰和踏实。
我拎起母亲的行李,轻瘪瘪的如空落的心,天空又飘起了雪,像精制盐的细粉,密密匝匝,无穷无尽。
“又下雪了,晚两天再走吧。”
母亲投了一眼灰蒙,带着寒意,“唉,终归是要走的。”
母亲走在前面,嗔骂着云雀般的儿子,老公在侧背着包,他向我摆摆手:“你不要去了,有我们送。”我踟蹰不前,缩紧的心在等待母亲的回望。
路上甩出母亲长长的脚印,掺着尘垢和冷梆梆的冰凌,渐行渐远。
母亲终究没有回望,我在她决绝的背影中以流泪的方式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