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属虎,来年正月二十三,系他老人家八十周岁寿辰。
去年夏季之前,除了记忆力有所减弱,印象中的父亲,身体其他方面均未闻有何大碍。因此,一直独自生活,我们兄弟姊妹不定期去看看。去年初夏,突然浮肿、腿乏力、吃不下饭,住院治疗旬日。从此,身体似乎每况愈下,又先后于年底、今年春两次住院治疗。病情和诊断一致,瓣膜闭合不全、血液返流致心脏负荷超重引发补偿性扩心病,颈动脉血管斑块,下肢动脉硬化并血管斑块,高血脂等。
从病症分析,父亲病患实非一日之寒,而今累至临界之点犹显活跃和突兀罢了。也足见,父亲对自身健康的信赖和无忧,我们做子女的未予特别关注,都在客观上放任了频繁病发。于是,正月十四出院,次日起即随我身边居住,便于照应长期服药和生活起居。
似乎,几场病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眼前的病中的父亲,巨细表现大大出乎意料,与之前和记忆中的父亲判若两人。简单生活琐事,到了父亲跟前,都是难事。手机没电关机了,说是坏了要修;看电视,逮着遥控板按来按去,动不动就把画面按没了;上车,不知道怎么开门;开房门,钥匙插锁孔里反反复复左右乱拧,等等。
一次,给我打电话,说是迷路了,找不见回家的路。我问详情,说是离开家往东之后又往南走的,跟前有一个华山论剑西凤酒的店。我急急赶往凤凰北路,把东西两侧的门店搜了个遍,不见人影。无奈,让他把戴的胸牌(上面有我的住址、电话号码等)叫别人看。一会接到电话,别人告诉我,西环路与西大街十字东南角。这是父亲住处西北方向约2000米处。由此我推断,即使太阳高照,也帮助不到父亲识别方向了。
许多小区车库改造为带卫生间一居室,门窗外观看起来大同小异。里面大多居住老人,图个出路平,方便照顾,等等。我也效仿之。刚被安置于单元楼下时,父亲竟也如坠云雾之中。有一次,他把钥匙插别人门锁上,怎么也打不开门,让人哭笑不得。有时,独自去街上遛达或吃饭,拐上几个弯或穿过几重门,就搞不清来路了。
相对差强人意的是,每每说起本家兄弟们、村里故旧等等,仍如往昔一般,津津乐道,谈兴不减。再就是,对子女的关怀和体谅,一如既往。这些,大概就是父亲大脑皱褶里最为顽强、悲壮地抵抗病魔的那些个勇士了。
综合种种表现,加上医生分析,断定,这是父亲早些年记忆力日渐减退的结果。具体病理,是由于多种原因引起的,以认知功能缺损为主要临床表现的老年疾病,是一种临床综合症,即俗称的老年性痴呆症早期。
长期伴其左右,一日数次探询,眼见其举手投足,亲历其迷糊错乱,说实话,心急等等难免。但细细思量,除了在意地陪伴、照料,任何人,尤其是做子女的,怎么着都显得毫无意义,所谓无力回天呵。不管往昔曾有过怎样的记忆、关联和恩怨等等,既使你烦恼、怨怼、绝望等等,走向痴呆的父亲是一概管顾不了的喽。也就是说,除了深深地、庄严地体悟晚景中的父亲或说父亲的晚景,我们其实不可能有更大更多的作为。因为,衰老、蜕化、疾病等,已经像外科手术那样,精准、定位式地抽取、阄割或湮灭了父亲脑子里的方向识别、逻辑思辨、情、智等方面的能力,造化正在冷漠地一件一件收回其曾经的慷慨赐予,把父亲往婴幼儿时代曾经历过的意识混沌世界里推搡。
父亲的病势演变,让我更深刻地懂得了生命犹如一根抛物线的道理。无疑,父亲正在勾画的是抛物线的末尾弧线。生命走到这一节,格外灰暗和沉重,是宿命和必然,是生命个体及其亲属躲不过绕不开的泥泞、冰霜和严酷,是除死亡之外父母要给子女和后辈上的关于生命科学、自然规律、伦理道德等内容的倒数第二堂课。严格地说,只有认真地上完这堂课并顺利地通过相关内容的考试毕业,人生才能变得更加饱满、厚实和完整。
所幸,年近八旬的父亲,血压正常,肢体活动自如,生活起居基本能够自理,这对于他本人和我们做子女的来说,都是幸运的。倘若安排照顾好一日三餐、服药诸事,葆有稳定、规律、愉快的生活,也许可以减缓甚至阻止病势进程。至少,不能因为照顾不周而任由疾病脱缰野马般没命地狂奔而去。
作为长子的我,拟于父亲八十寿诞之时,聚齐父亲的子女媳婿孙辈等,为他老人家祝寿。但愿那时,他老人家还能认得我们……
刘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