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点多就醒来,今天,我要回家。
如果母亲健在,她会早早地打电话,问啥时候回来;她会早早地做些好吃的,期盼儿孙;她会早早地激动,彻夜不眠。
我的老家宜川,有黄河的血脉昼夜鼓荡,颇为自豪,在几百里外的异乡,还能隐约听到它的呼唤。但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被生活裹胁着越走越远,我一回头,故乡依稀,果园单调,田亩凄然,鸟巢挂在空树杈上。又过了一年,我老了,故乡旧了。
回家,给父亲买啥礼物呢?这让我犯难。给大姐打了电话,让她出出主意。她说,“咱爸啥也不缺,你回来就行了。”是的,他啥也不缺,他缺的我却给不了他,那就是陪伴。我也想停下脚步,过一种闲适的日子,但现实是,我还没有到老牛卸套的岁数。因病休养,不上班,就有人说,你这么年轻就盛(闲)下,无所事事,太不地道了,但很少有人查看我腿上的伤口,这些结过痂的地方,只有我自己在深夜用手抚摸,它改变了我,让我成为一个貌似吃闲饭的人。我退出了人群,躲在僻静的地方写诗,把苦难独自打磨,把风吹来的黄连,背转身咽了下去。
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爸爸,更不是一个好丈夫,我在每次回家时,心里恐慌,两手空空。父亲,儿子是多么不争气,事业未竟,尽不了孝,也尽不了忠,我只有一颗心,却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妻子女儿,你们所依赖的这个男人软弱无力,无权无势,让你们失望,还脾气老大,也让你们不解。我忏悔,唯有把这一颗心一次次剖开,敬献给我的土地和河流,以及我的有很多美好记忆驻留的山村和塬。
我要回家,你们等我,但你们中总有说话不算数的人,那就是母亲。她躲在了我找不见的地方,我一直在找,在喊……妈……妈,迷藏捉完了,你该出来了。妈妈,你不要让我们这么无休止地找下去,你要为儿子显一次灵,你一定会找借口,这样说:文子,妈不是不见你们,妈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我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永远的牵扯,譬如宜川,譬如秋林乡,譬如瓦崄村,总紧紧抓着我的魂,摄着我的魄,勾着我的胆,让我在遥远的灯火中被桎梏,无法解脱。我喜欢吃宜川饸饹面,喜欢穿宜川老布鞋,喜欢说宜川话,我是个纯正的宜川人。可是,有很多家乡人却说我口音变了,不像宜川话了,我多么无奈,在漂泊中,我竟然变得有些辩识度不高,到了拿文字来证明自己是宜川人的份上。可是我一开口唱歌,人家又说你一口宜川腔,不好听。也许我真的变了,我不想活得无处安放,我要回家。
父亲是孤单的,他栽过花椒,种过麦子,现在他干不动了。我要回家和他聊天,说逗他开心的话,让他兴奋,把话题变长。我们还要一块去小广场转转,晒丹州的太阳,吸仕望河畔的空气。我们,有天伦,有相逢,有岁月留给我们的时间。
现在是二月三号凌晨的五点二十,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去公交站,去汽车站,我要像一个游子,回到村庄。我还要像一个婴儿,回归襁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