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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
无痕
  外婆过世三十多年了,她老人家慈祥刚强的形象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脑海里,任岁月流转难以抹去。
  听母亲讲在我临产前一周,外婆骑着一头毛驴驮着半口袋亲手在石磨上推出来的白面,从十几里外的山村赶到城里接生和侍候月子。我从娘胎里呱呱落地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到的人,应该就是我的外婆了。
  外婆一生育有九个子女,四十五岁生得老九母亲,六十岁时外爷去世,独自寡居在一孔老窑里,一只大黄狗看家照门。
  村子最前面,依山傍水坐落着一片陕北传统的窑洞式院落,一体三开土窑青石接得窑口,黄泥抹过的窑面,石头围了一圈院墙,院子中央一棵老槐树遒然苍劲。这里本是村里一处破落的地方,外爷娶回外婆分户时移居在此,年少的新郎新娘从硷畔下的河湾里背石头砌成一座院落,安下了新家。外婆过门时才13岁,缠过的小脚踩着板凳站在脚地下擀面,一天纺线能纺出一斤棉花,织布机上能织出尺二粗布,俨然是家里一个主要劳动力了。最早的时候家里清贫,主要给远近村子富裕一些的人家揽长工挣份子粮食、棉花和牲口,以此养家糊口。在过去的自然经济条件下,完全靠自给自足和勤劳受苦过日子,一家人有个温饱生活就不错了。后来陕北闹红分得几只羊和几亩地,慢慢地有了自己的羊群,日子越过越好。
  外婆家门前顺河湾是一条官道,三边驮盐的,黄河对面贩瓷的,各种南来北往赶脚做生意的人,在这条路上行走。每至盛夏酷暑时节,外婆在自家院子老槐树下的石桌上摆放两个大瓷盆,每天熬两锅绿豆汤和酸枝汤倒满,盆里各放一只葫芦瓢,供过往的脚客饮用,家里有人没人龙门一概虚掩着,谁都可以进门饱饮一顿酸甜清凉的汤汁。那些赶脚的路人口口相传,都知道村口老槐树下的人家门风门户好,不少脚客多绕几里路也要专程路过这里,缷下骡马背上沉重的货物,在此歇息一下。临走时,脚客们有时会留下个瓷盘瓷碗,掬两把盐在石桌上,偶尔有人撬走一串窑面上挂的红皮蒜、红辣椒什么的,主人从不计较。小时侯听外婆说过,有饥饿难耐的路人讨要饭吃,给盛半碗陕北人吃的干炒米面,倒入开水用筷子搅拌成面疙瘩吃,要饭的一会说:“干妈,水少了炒面拌不起来,加点煎水。”一会又说:“干妈,水多了你看都成稀汤汤了。”这么反复加水加面,最后吃个肠满肚饱。
  外婆家院墙上养几窝蜜蜂,墙外是一片枣树林,下一道缓坡在河畔之间有一大片叫狮子坪的果园,长满杏、桃、李、林檎、红果、奈子、樱桃、核桃等树。春季各种花木次第绽放,姹紫嫣红,景色奇美。夏天起就有果子吃了,一直到秋天,吃了一茬又一茬,曾经是儿时最惦记最向往的福地,留下无数的欢乐。
  外婆家的蜂蜜是最好的,什么时候去都能吃到甜得让人不断咂舌的金黄色的蜜糖,吃一口满嘴留香,舌尖上那种甜滋滋的夹带着花香味道的感觉会延续很久,那个时候对我来讲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后来不管是商店买来的还是路边养蜂人卖的蜜,再也吃不出来儿时的味道,体会不到那种美妙的感觉了。
  从我记事起,外婆一直一个人生活。她身上总是穿件长长的蓝色或黑色的连襟衣服,一排布纽扣连缀在腋下,外罩一件同样深色的裹兜,老腰裤口用绑腿裹着,四岁就缠了足的小脚上尖角条绒鞋一匝长,头上戴一顶黑色的无檐绒帽或网罩,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我们来看她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吃外婆做的饭也是我最企盼的。外婆能在她那孔简陋的老窑里给我们做出最可口的美食。灶火热灰里煨烧出的焦黄干脆的面趷蹶、葱草花蛋汤手擀面、韭菜盒子、干豆角南瓜片、葱花烙饼,这些普通食料做出的家常饭有种不可抗拒的特别的香味。她会笑盈盈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放下碗筷。
  外婆家最热闹的一次,大概是我十多岁时,远在甘南工作的大舅回来了,家里杀鸡宰羊,七碟子八碗,重要的亲戚都来了,像过事情一样。院中央的石桌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荤素菜食,龙门口专门盘了个大灶台,毎天压饸饹。自制的木头饸饹床横亘在一面大铁锅上,要一个有力气的人坐在压杆上使劲往下压,伴着咯咯吱吱的响声,筷子粗细的饸饹垂入滚沸的锅水中。村里人都可以来吃,吃完撂下碗走人。外婆颠着小脚忙得不亦乐乎。大舅十七岁时当的兵,听说外婆骑毛驴怀抱两岁的母亲跟着部队走了几十公里,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地送行。
  外婆的身板一直硬朗,性格也刚强,很少给子女添麻烦。七十岁前还扛着小撅头上山挖燕子草、柴胡,到河对面的坡洼上打酸枣。随着我们一年年地长大,外婆渐渐衰老,越来越力不从心,不能自顾了。苍桑几多变化,狮子坪的果树一棵棵枯死,院墙上的几窝蜂飞走了,家里的老黄狗也老掉牙殁了。外婆用最后一点力气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院门,穿过枣树林到前畔上,目送每次来探望她的我离去,久久地站在那不肯回家,直到我消失在村前小河的拐弯处。外婆八十四岁那年,有一早上母亲起床后说,昨夜里梦见外婆了,听见外婆拐扙落地的清晰声音,从我们院子门前走过。晌午,二舅家的表弟前来报丧,说是外婆夜黑去世了。
  村前外婆家的院子不再有人居住,彻底地荒芜了。长大成人后的我们也越走越远,各奔前程。我有很多年没再去那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结婚前去了一次,由二舅领着爬上村对面高高的山岗,在外婆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焚香烧纸默哀祭奠。好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连同整个村子一座院落都遥遥离去,外婆的慈祥面容和她蹒跚的步履却永远封存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