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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周买肉
  李世芳
  洪福梁,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人没有见过大世面,更没有大能耐,整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规律简单、乏味枯燥。但在二十世纪中叶,这里却是普通农民最向往的地方,因为一旦能将户口落到洪福梁,就不必再忍受饥寒交迫的滋味,家有土地二三亩,吃喝不用愁。尤其是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洪福梁的农民们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自己的地,便是自己的饭碗,因此庄稼务得格外上心,加上紧邻黄龙山,农闲之时,上山采药,打点野味,采点蘑菇木耳,搞点外快,补贴家用。洪福梁的人,便早早地翻了身,也早早地富了起来,万斤粮户,万元户也早早地成了洪福梁人的代名词,许周,也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个。
  1988年,年关将近,许周打算进城购置点年货,随手从柜子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顺手塞进准备好的蛇皮袋子,早早地站在路边等待着班车,大钞是1987年发行的,能使用上的人却不多,因为那时,一个上班的人,工资也就四五十块。
  许周,一个不修边幅,也不讲究的人,成天的劳作,皮肤异常黝黑,不到四十岁,却微微驼着背,虽然富了,却一直省吃俭用,更不为自己添件新衣。进城赶集,依然是平日的装束,一条黑色的棉裤,配上一件露着花絮的破棉袄,内无衬衣,为了御寒,腰间常常捆根麻绳,打着赤脚,也没双袜子,穿着老婆几年前做的那双条绒棉鞋,鞋底已经磨薄,后跟有踏倒的印迹,鞋面布满了土屑。头上戴着老式火车头黄帽,两个耳盖上翻却不系死,走路呼扇呼扇,帽子随便一扣,也不理会戴的是否端正,一个六七十年代老农的典型装朿。加上生活在克山病区,许周腿有点不方便,走路一瘸一瘸,谁也看出来这还是个有钱人。
  洪福梁到洛川,近百里的山路。许周站在拥挤不堪的车内,把装着钞票的蛇皮袋子扔在脚下,一路颠簸着前往洛川。许周这样认为,出门时,兜里揣着毛票,可千万别让小偷惦记,别穿得流流皮畅(花哨),毛票扔在蛇皮袋子里,到哪也没人理会。
  到洛川车站通常已是十一点多,下午四点半便又发车,留给人们的时间不是很多。洛川的大街,平日里本就人多,又加上年关将近,大街上挤满了人,摆摊的,卖饭的,有事没事闲逛的,那时的社会治安不比今日,小偷也蠢蠢欲动,在人群里转悠,手头有点钱的农民,见识还少,用手死死地捏着,生怕有点闪失,而许周,蛇皮袋子后背一甩,这条街,那条街,问着价,选着自己需要的,谁人能看来这是个有钱的主,甚至还以为是个叫花子的角色。
  进城的路上,许周己将自己的行程和该置办的东西牢牢记在心中,大件货物、怕压的东西需早早送上车,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放着,因为车上的人实在太多,压坏东西也是常发生的事,为这些小事与人磨个口角也不值得,何况还没有听说过司机赔偿压坏货物的事。许周下车后并不停歇,而是直奔主题,淘了些不需要过分搞价的和怕压的快速置办,一点多钟的时候,前胸后背,两个蛇皮袋子已是鼓鼓囊囊,只剩下买肉了。
  许周种田是把好手,挣钱有计划,有打算,还有着点小窍门,从不错过机会和信息,掂量好之后,说干就干从不耽搁,花钱却也很精明,什么该买,什么可缓,从不用钱置办无用的东西,一切从实用出发,因为自己是遭过罪的人,前些年头,把人穷怕了,最懂得节俭和珍惜。
  肉市场不是很大,卖肉的足有一二十家,卖肉的人稀稀拉拉,已到下午,该买的人已散去,许周也想赶个集,顺便捡点便宜。他在一个一个的肉摊前看着肉的成色,询问着肉的价格,商量着看再能不能便宜些。他相中了一个肉摊上的肉,但摊主咬死了价格,一斤一块二,一分不少。摊主四十开外的样子,长得五大三粗,肥头大耳,脸上泛着油光,一副凶煞的样子,带着不耐烦,有点像《水浒传》中卖肉的蒋门神。
  又一块成色不错的肉被买走,许周心里有点发毛。买还是不买?关键是这人把价格扳得太死了。许周站在这人的肉摊边,眼里死死盯着案板上的肉。这人有点不耐烦了:“哎哎,给咱站远点。”看着许周的样子,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去,也不像个买肉的,便说:“你不买肉,别影响了我卖肉的生意。”许周倔强地说:“我是专门来买肉来了,只不过是你卖的肉有些贵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许周一番,越看越不是个买肉的:“你走远点吧,吃肉,我估计还轮不到你,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兴许还能落个肚圆。”那人果真把自己当做要饭的了,许周有点微怒,但毕竟是出门人,少惹事为好,更何况,自己和摊主相比,不在一个重量等级,心还真有点怵,便嘟囔着说:“我就是想买点肉,你能给便宜点不。”摊主有点动怒,竟然骂了出来:“快滚快滚,别耽搁了我卖肉。”听见喊声,许多看热闹的好事之徒都围了上来,弄得不好事的许周也没办法灰溜溜地离开,也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硬着头皮吼道:“就和你搞个肉的价钱,值得你骂人。”“你那货就不是个买肉的!”摊主越发动怒。围观的有人给摊主说话了:“便宜些吧,给卖点算了,别大呼小叫的,让人笑话。”摊主却不服气了:“你看那是个买肉的料?!便宜些,可以呀,看他能买多少。”许周望了眼周围的人,竟围了两三个洪福梁的人,这回底气足了不少:“能便宜多少?”许周铆足了劲,帽耳一闪一闪。那人再打量番许周,平常买肉的人多,还没见过有这样买肉的人。他越发自信:“就这案板上的肉,我今个给你打个大折扣,一半的价钱,咋样,便宜么?”他在逗许周,也想出一下许周的洋相。
  许周细细打量了一番案板上的肉,一半扇还没破开,百十斤左右,零块的,少说二百来斤:“能少买些不?”许周故意问道。“不可能,要么买肉,要么走人,知道你就买不起。”摊主愈发自信。边上围观的人议论纷纷:“这么便宜的肉,只是没找见好主顾,只可惜轮不上咱。”
  许周慢吞吞,装着不在乎,也没钱的样子,故意挑逗道:“恁多的肉,你得是想看我笑话,真卖还是假卖?”“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然是真的。”摊主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许周环绕了一下四周,对众人说道:“刚才这位摊主老哥的话大家可都听到了,案板上的这些肉一斤六毛钱,全部过秤,可都是我的了,可就是不知道能买不能。”
  有围观的人说:“这老哥卖肉,也是慷慨之人,只要你有钱,有啥不能买的。”
  众人将期许的目光投向许周,但心里悬着,这样的人,有钱么?看那装束,揣钱都没个地方呀。许周顿了片刻:“烦劳大家当个见证,那就过秤吧!”
  摊主有点傻眼,还是不相信,但当着众人面又不能反悔,自己虽是个杀猪的,但也是生意人,整天走街串巷,买猪卖肉,诚信最为当紧,不然以后的生意咋做。但他又提出:“看到钱后再过秤。一是看钱是不是他的,二是假如他没钱或钱不够时,肉不是白过秤了吗?”众人觉得有道理,纷纷要求许周把钱亮出来。许周不慌不忙,解开蛇皮袋子,从里边抽出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数了一下,“五百,够吗!”摊主像泄了气的皮球,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洪福梁的看客也来了精神:“你这人也太小看人了吧,装袋过秤。”
  洪福梁是个小乡,一千多口人,相互之间不单认识而且熟悉。捡到元宝的许周,竟然不知所措。好在有洪福梁的人帮忙。三百四十一斤肉,许周甩下两张大钞。几人分背着肉就要离去,围观人议论纷纷:“这些是哪的人,这么有钱?”洪福梁的几个人也不隐瞒:“洪福梁的!”一个摊主走过来,带着责怪和嘲笑的口吻说卖肉的摊主:“再耍阔么,咋让洪福梁的人给耍了!”洪福梁人有钱的名号也从此传开,再也没有人低看腰间拴绳子、拎着蛇皮袋子的人。
  还是洪福梁的班车,还是洪福梁的那些人,只是车上多了许多年货,多了许多开心,更多了许多笑声。更加拥挤的车厢里,人们却像长出了一口气似的变得轻松,许周也在大声地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买肉的事。
  许周出了些小钱,却捡了个大便宜,他将买的肉分送给帮忙的和要好的朋友外,自己也美美地过了个年。许周买肉的故事很快传开,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