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土崩瓦解,成为了一片废墟,我的村庄即将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还原成原始的旷野。
黄河畔边何时有了我的村庄?不得而知。也许是在远古治水时,大禹用耒锤定水,一锤子下去捣出来的?或许是黄河波涛卷涌着泥沙到岸边沉积而成。若干年后,那些逃荒的张姓,马氏,贺族,相继奔涌而来,看好了这片长禾的原野,便不谋而合,撂下挑子,在此栖身。于是,一孔孔单薄的窑洞接连而起,便就有了村庄。
从此,村庄在风雨的历练中,坚实有形,被岁月磨砺得生机勃勃。
那些在时光里滚打的人,他们有着黄土一样黝黑的皮肤,身子里流淌着黄土一样的血液,这血液助长了他们倔强的脾气。蓝天覆盖着他们,给他们阳光的普照,甘霖的滋润;土地接纳了他们,给他们粟米的施舍,苦与甜,生与死在这里绵延不绝,岁月经久不息……
村庄其实是贫穷的,干瘦的只露着黄褐色的凹凸脊梁。村庄人是忙碌的,他们像是在这脊梁上来回奔波的蚂蚁。春天在播种,夏天要锄禾,秋天忙收获,冬天给自己和子孙修建新的巢穴。于是,在选好的地皮,双手颤栗地举过头颅,三杯烧酒敬天,叩地,祭过路财神,然后,便动土了。简单的机械工具,一把老镢头,一张铁锨,一辆用荆条编织的木轮车,裹着老棉衣,在寒风中琢磨着。冬去春来,土崖的圪崂处就新崛起几孔窑洞来,窑面平整如砥,耙过的条纹棱角分明,粗细匀称。用麦秸的粗泥和麦糠拌成的细泥粉过的窑壁,黄白相间,清新的泥土气息直醉心底。土坯砌就的炕槽,炕上铺盖着从沟下石崖处撬来的石板,黄泥抹平,实打实的土炕就在灶火的柴焰中焙干了。躺在新盘的热炕上,眼睛瞅着窑洞的每一处,心里谋划着明天的日子。
窑洞是村庄人的荣耀,没有窑洞,你在村庄是没有身份的,而窑面的新旧,院落的齐整,门窗的装饰,则显出主家日子的富有或败落。
我遥望着远去的村庄,静静地伏在生我养我的即将消失的窑洞前,窑洞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它苍老了,褐色的脸上挂满了道道深痕,写满了历经岁月的沧桑。
在窑洞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人,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亲人,他们在这里居住的时候,会时不时地用泥巴抹抹,把破碎处补补,在传于子孙时,它看上去仍然是崭新的。我在得到自己的安乐窝时,和村庄人一样用报纸把墙壁糊裱,再用油漆把柴桌、木柜、方凳涂刷了一遍,方格的窗户贴上白色的粉纸,窑洞永远是我遮风挡雨的港湾,她给我温暖,和凉爽的亲近。我的第一声啼哭、少年的懵懂、青春的激情、添丁的愉悦……窑洞是件件记得清楚的,她自始至终为我严守,给我庇护。晚上,睡在窑洞,一颗躁动的心安静,灵魂归巢。早上睁开眼,看到窗户纸映出村庄的曙光,走出窑洞,听到门前树上早起的鸟鸣。午时瞧见村中涝池边棒槌敲击洗衣石谈话嬉笑的女人。目睹过村庄放牧人甩响羊鞭时,羊群骚动咩咩而叫那个耀眼的黄昏……
窑洞,一个亲切而又温馨的家园,她曾经用宽大的胸膛拥抱着村庄人弱小的躯体,使他们从中享受日子的甜蜜和幸福。同样,村庄人是忘不了和自身命运相联系的田地、畜禽,树木,花草,甚至连做梦都在其中,因为她们都是厚重与纯美的!
村庄人一代代生在窑洞,息于窑洞,他们和窑洞赖以生存,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窑洞走完了她要走的路,做完了他所做的事,现在她终于老了,她又要把自己的身子融化在母体里,用再生的血液滋养和造福她膝下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