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燕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对年轻恋人的幸福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被人轻易地掩埋掉了。也许她的确太天真了，对世事还不太了解；也许桂香嫂说过的那个自由美好的世界还没有真正到来。屋子里好黑啊，整整一天都没有亮堂过。只是在母亲点着灯的时候，她才感觉到时间的延续和变幻。浑身酸痛得厉害。这段日子，她没少挨打。肉体上的痛她倒不怕，至少说明她还活着，不是丧失了知觉的死人。可心里的伤痕呢？谁又能看得见？她翻了个身，麻木的手臂随着惯性甩到一边，正好打在刘氏的脊背上。刘氏侧身看了女儿一眼，活像在看一只怪物。“疯了，我女子疯了！”她逢人便说。
　　有时疯子比正常人更清醒，红燕悲哀地想道。在起初被囚禁的日子里，她还曾幻想过逃出这个家和心爱的人一起远走高飞，并勇敢地付诸行动，结果却招来更为严厉的惩罚……即使在遭到母亲几乎致命的一击后，在家人的嘈杂声中苏醒过来的那当儿，她依然没有丧失过信心。虽然她见不到三虎，听不到他的一丁点消息，但是她完全可以想象到他此时的处境。只要他和她一样还活着，就有希望。哪怕她被人绑到花轿上，到了陌生的地方，她也有办法保护自己，甚至还有机会逃生。
　　直到有一天，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突然飘进了耳朵：“……这个爱搅和人的王八羔子，走得越远越好！他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惶恐不安的她还未来得及品味其中的含义，有人已迫不及待地向她传达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三虎的大为了息事宁人，背着儿子给他订婚了个婆姨，不但长三虎两岁，还是小脚。三虎备受打击，来找心上人商议，刚走到她家门口就被新民碰上扇了几个耳光，哭丧着脸灰溜溜地跑回去了。到了家门口正好赶上村干部动员年轻人参军，早有报国之心的他便跟他们去了，同去的还有改女和幺女。临走前三虎给他大撂下一句话：“谁找的媳妇谁跟她过去！”这事被村里人当成笑话传来传去，自然也传到了她家。
　　这怎么可能呢？三虎哥，你不是说要生生世世和红燕在一起吗？你把妹子孤零零地撇在遍地野狼的林子里，不是叫妹子去喂狼，又是为什么？你别走，你别走！你走了就把妹子的魂灵也带走了，没有了魂魄，叫她怎么去做人……她觉得头痛得几乎要裂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不通自己几天几夜没吃没喝怎么还没走到阴曹地府。炕沿上搁着个碗，可能在她昏睡的时候母亲喂过她东西。红燕把目光投向身旁那个泥菩萨般的背影，看到她惬意地仰起下巴正在神秘的世界里周游，环绕头顶的烟雾就像庙里的香火绵延不绝。
　　“妈，是不是抽上一口大烟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红燕干巴巴的嗓音听起来很可怜，就像从奄奄一息的猫狗嘴里发出来的。
　　“不光不烦恼，还舒服得不得了，就跟活神仙似的。”刘氏漫不经心地说道。
　　经她这么一说，红燕仿佛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内心受到了不可抗拒的诱惑：“怪不得你天天都盼着那一口。那，让我也尝尝，我的心里烦得不得了。”
　　“什么？你说什么？！”刘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真真切切地从女儿的嘴里又听到同样的回答后，不禁后悔万分。她后悔自己不该把洋烟的神功妙用说得那么悬乎。
　　“不行，这东西会上瘾的。再说，咱窑里也没那么多银钱供咱娘儿俩糟蹋。”
　　“凭什么？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能抽，我为什么不能抽？你当我不会？我现在就抽给你看。”红燕挪了一下沉重的身子，伸手就去抢母亲手里的东西。
　　“憨女子，妈走这条路是万不得已！你可不敢跟我学，学了会害你一辈子的！”望着女儿乱发下黄花一样消瘦的面孔，想想自己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老太太真是心急如焚。
　　“你一辈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嘛！现在什么活也不用干，成天睡在炕上还有那么多人伺候你，村里头不晓得多少人都眼红哩！拿来，只一口，一口还不行吗？”迫切地想要从苦海中挣脱出来的念头占据了红燕的整个身心，凭借一张巧嘴和母亲极力争辩。
　　“老娘过得还好？老娘年轻的时候受过多少罪你晓得不？……”
　　“年轻的时候谁没受过罪？别说了，一句话：给不给？不给我立马死给你看！反正我已经死过一回了。”红燕像蛇一样蠕动着爬到锅台边，伸手就去拉搁在夹缝中的菜刀。
　　“祖宗哎，我的小祖宗！快把刀子放下。妈给你，给你！”刘氏惊叫着连声阻止。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红燕得意地笑了。
　　“只一口。咱说好了，就一口噢。”
　　尝了一口，并没有找到感觉。第二天她又故伎重演，很快又抽上了第二口。这一次，就大大的不同了…… 
　　

（选自《小脚》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