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临水而建,一千年前,薛涛大概就在这里眺望碧水之上的白帆,情人元稹从这里告别,约好隔年见,一年又一年,再也没有回来。
和那些老故事里的女子一样,她被抛弃了。
此刻,我也走在望江楼旁,脚下的每一片草地都是她曾走过的,我的每一步都和她的脚印重叠着,这么想着,就觉得她的气息还在,仿佛就在身边。
那个将一生安顿在这里的女子,安详地生活着,将诗句写在深红笺上,没有情人陪伴,诗歌就是最好的伴侣。
一个人选择了艺术可能命运就不会太好,至少缺少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可是,很多时候,选择权在命运那里。
薛涛出生在长安城里一个官宦家庭,年幼时候,有一天父亲薛勋在院子里吟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想不出下句,正自搜肠刮肚,八岁的女儿随口接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父亲一听拍手叫好,可是忽而面色转阴:担心女儿命运不济。直到今天,这个魔咒似乎还没有打破。去年,我和一个朋友聊天,说起她们那里的一件事,过年了,市上一位尊贵的女领导慰问文化工作者,当她与一个知名女诗人握手时,酸酸地来了一句:写诗的女人命都不好!在场的人一愣,不晓得女领导什么意思,是在显示她读书多?还是对有才华的女子下意识的敌视?
童年那点儿薄薄的幸福,像阳光下的雪花,随着父亲的死去而消失。迫于生计,薛涛不得已做了官妓,流落蜀中卖艺谋生,然而天不掩其才华,很快她的聪敏巧慧获得了节度使韦皋的青睐,成为四川最高长官身边的“女校书”,这可不是谁人都能干得了的工作,起码没有学问是不成的。想当年,诗人白居易、李商隐都干过这个营生。
一时,凭借韦皋身边的红人这个名声,薛涛的诗作流传蜀中大地,权力场中多的是机巧人,很多人巴结薛涛,企图接近韦皋,这种虚假的红火热闹中,薛涛毕竟年轻,哪能看得透?毫不顾忌接纳别人的好处,结果触怒了韦皋,觉得她影响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政府官员的好形象,被打发到偏远的松潘地区劳军。
毕竟年轻呐,哪里知道官场笑脸背后的寒意。
四十一岁那年,薛涛像一朵晚开的花,终于迎来自己的花季。
她遇见了元稹。
按说已经到了不惑的年纪,对于爱情已然云淡风轻,再说,作为一个知名女人,各种疑似爱情也算见得多了。可是,就像每个人一辈子都会出一次牛痘一样,一个人一生总会在某个时刻为爱情燃烧。就这样,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小她十一岁的元稹。
这一场爱情像烟花一样绚烂,也像烟花一样短暂。
在锦江边,一场隆重的告别之后,元稹一去不返。在男人的内心深处,前途永远大于爱情。况且,薛涛身份地位,年纪也不般配。在爱情的高烧消退之后,这些都成了她致命的弱点。更致命的是,元稹本身就是一个感情易变的人,他一生爱过的女人无数,每一次给出的都是真心,但很快就会变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多么专一的情感表达!直到今天,谁也猜不出来,这些诗是写给哪个人的,女朋友实在太多了,连好朋友白居易都批评他滥情。
其实,爱情本身就是奢侈品,失去爱情不算人生悲剧,因为谁也不能永远拥有。
太多的故事讲述了遭遇背叛之后,女子的悲伤和愤怒,甚至为爱生死。比如唐传奇里的李娃、霍小玉们,古希腊故事里复仇的美狄亚等等,似乎在暗示,爱情是女人的宗教,没有了爱情女人就无法生活,因此情人背叛之后,女子要么死亡要么疯狂,凡间的女子至少会在精神上枯萎。
可是薛涛没有。
当爱情覆水难收,人还要活下去。这时候,人与人的分水岭显现了,薛涛收拾了残局之后,转身,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薛涛不仅会写诗还会造纸,薛涛笺就是她的发明,如果说蔡伦发明了造纸术,薛涛则发明了造彩色纸。望江楼边有个古井,据说,当年薛涛在这里汲取井水,亲自上手操作。
薛涛笺,这是一种精美的纸张,专门用来写诗,鹅黄绯红果绿,色色不一,上面印着花草,寥寥几笔使得普通不过的纸张变成了艺术品。一时间,她造的纸成了抢手货,她的生活优裕而安宁。就是今天的眼光来看,那些手绘的薛涛笺还散发着一股优美的文艺气息。
没有了爱情,不但要活,还要好好儿活,这,才是本事。一个女人要有本领好好安顿自己的生活。
如果你对爱情失望,是因为赋予了它太多的期许,没有什么能够永恒,我想,薛涛是了然于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