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69年前的事了。
王会,本名王怀忠,是定边县油房庄公社的财务会计,人称“王会计”,哥们就昵称他为“王会()”。王会那时才三十出头,基干民兵,枪法第一。下乡时经常背着一杆半自动步枪,顺便打打猎物。
他走到哪里,总有人给他讲述些与狼有关的消息。比如,不久前吴起县白豹川里有人见过四条狼;又有人说,附近羊群中的羊,被狼咬死了十几只;也有人叫他多打几条狼,为民除害。听到这些话,王会心里就痒痒的:怎么我就老碰不着一条狼。
这年深冬,一个星期六,下午饭后,王会要回家去,收拾好挂包等用具,在半自动枪的弹仓里压满了十发子弹就上路了。走时顺便给厨师周师傅打了个招呼。周师傅家与王会家相距不远。
不到一小时,王会就走了八九里山路。抬眼一望,前面是一片地势空旷、略有起伏的冬麦地。只见眼前不远处有两个坟堆,坟堆之前又有一片低洼地。突然间他心里一怔:那片低洼地里好像有条狗站着不动,离他也就50米左右。他边走边看,不对啊,那东西个头比狗大,凝神定志,两耳直立,一幅凶相,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十分镇定。一个意念涌上心头:“狼!”
说时迟,那时快。王会迅速从肩上拿下半自动枪,后退半步,只听得哗啦啦一阵拉枪栓声。一个立姿,端枪,顶肩,贴腮,瞄准,不过三几秒钟功夫就对准了目标。正待击发,他又犹豫了一下,但见那目标,一动不动,仍是臀部着地,前腿直立,正身直视,泰然处之。狼的这一姿势,反倒使王会有点紧张。短暂的相持,却使他感到时间过得很慢,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好像两耳失听,手指失灵。
“镇静!”一个念头冲击着他的灵魂。
他立即重新闭上左眼,瞪大了右眼。视线紧紧套住了那条稳如泰山的狼。闭气,击发。只听得“砰!”一声枪响,王会清楚地看见那目标应声倒下。如释重负,志在必得的神枪手全身放松,缓缓放下了枪。一副胜利者的微笑,几年来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正待举步上前,他立刻恢复了警觉,他随即把刺刀拉起,套上枪管,动了动身躯,做了个抵近射击的姿势,走向目标。他知道,万一有失,枪膛里还有九发子弹。子弹打光了,还有刺刀,正好试一试我这刺刀的钢火。边走边思量着,人已逼近狼倒下的地方不到20米了。他的目光直视眼前那片不大的低凹里,什么也看不见。心想,狼肯定是死了后倒在了低凹处。于是他右手提枪,左手准备抓狼。又走了两步,忽听“扑”的一声响动,但见那片低凹处腾起一股黄尘。一条麻灰色大狼龇牙咧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他直扑而来。
那速度之快,来势之猛,若非亲临,实难想象。只是刹那之间狼已冲到他面前。他左手攥紧枪杆,右手紧握枪把,食指连续扣动扳机。可是,邪了,那枪怎么也不响。
王会正在万分惊恐之时,那狼早已一个箭步腾空而起,从他头顶掠过。几乎和狼落地的同时,王会也持枪转身向后,和狼相距不过三四米。他连续射击,但那枪就是不响。此时,那狼自落地之处一个原地转身,面向枪手,露出凶相:两道绿色的目光寒气逼人,雪白的獠牙随着那大口张合,“噔噔”直响。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遇到过狼。此时,他似乎全身麻木,只知道死死扣着扳机不松手。
这样面对面僵持了几秒钟,那狼忽然一个转身跳,把屁股朝向王会,低头弓腰,四蹄轮番刨土。霎时间,大量尘土、沙砾、草根、麦苗铺天盖地抛向了王会的头、面、口、鼻及全身上下。王会陷入了这特大沙暴之中,他既不敢抬头,又不敢低头;不敢睁眼,又不敢闭眼。像个木头人。只知道抱着枪,扣着扳机,任狼摆布。
狼丝毫没有放松对王会的攻击。从他的头顶、肩、背轮番飞窜、跳跃。时而猛烈撞击他的身子,落地之后又疯狂地挖土扬尘。王会的思维、判断能力早已被彻底摧毁了。他头晕眼花,全身无力,身上先热后冷,口干舌燥。咽喉冒火,呼喊无声。他早已丧失斗志,元气大伤,衰竭不堪。
天黑狼抖威。眼看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狼却精神抖擞。它时而刨土,时而盯着王会看,时而朝远处一望。以王会的身体为圆心不停地奔跑。王会只能抱着枪,顺着狼的方向缓慢地转动身子。
狼跑着跑着突然停下,立耳瞪眼,向外一望。
王会抬眼一望,啊!不远处终于有个人影出现了!
此人正是周师傅。他当天下午回家,走到半路,看见前面地里好像有个人,便心生疑问:这时候为什么一个人独处荒野?便加快了步伐,想跑过去看个究竟。临近时,周师傅吃了一惊:这人附近还有两个绿色光点。他感到大事不好,那是狼!他又一看,那人怀里好像抱着枪。他明白了:是王会,出事了!他边跑边喊叫:“王会!王会!”无人应声。
周师傅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惊动了那狼,它突然站住,抬头一望,立刻转身,一个纵身消失在灰蒙蒙的夜幕下,只留下王会一人呆若木鸡。周师傅见此情景,大惊失色。“天哪!王会!”不由分说,丢了手里的红柳棍,一把抱住王会。王会双腿发软,溜了下去。
周师傅一边扶着王会,一边缓缓地将王会放倒在地。他大喊:“王会,你醒一醒,我是老周。”他摸了一把王会的头,头上尽是泥沙。王会面部冰冷,双手发凉,一身衣服几乎全湿了,好像是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老周于慌忙之中略微扫视了一下四周:大约半个排球场大小的一片麦地里,一片狼藉:狼踪,沙堆,土坑,麦苗,杂草,被翻了个过似的,扬在了王会的四周。
“我的天哪!”
救命要紧。老周连忙把挂包斜挂在身旁,把半自动枪挂在他脖子上,把身子一弓,让王会爬在自己身上。再慢慢拱起了身,背着王会回公社。四十多岁的人背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大小伙子,还有一杆六七斤左右重的枪。他一边吃力地走着,一边呼唤着“王会、王会”,可王会的双手和那杆半自动枪一起在周师傅的胸前来回晃动着。老周奋力挣扎着,走呀走,走累了坐下来歇一歇,呼喊王会,依旧是人事不知。
冬天的晚上,周围一片黑漆,周师傅早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就这样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公社大院门口。筋疲力尽的他没来得及呼唤一声,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就连人带枪跌倒在地上。
这响动惊动了公社里的同事,有人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周师傅清醒了。他第一句话就问:“王会咋样?”并说:“王会叫狼给吓着了。再迟一步,狼就下口了。”大伙这才明白了。不过众人还是七嘴八舌道:“王会拿着枪。”“王会的枪法谁不知道!”
王会这会儿像一堆烂泥躺在炕上,早有人连忙去请公社的刘中医了。
武装干事刘志强立刻收起了枪、子弹、背包等物,咔嚓、咔嚓退出了枪膛里的九发子弹。刘干事说:“王会于惊恐中开枪,手指扣在了护圈上,指头上都磨出了一道大口子,还以为扣的是枪机,枪咋能响?”
心急时间慢。一夜过去了,王会除了出气,全身僵直不动。
就这样,昏睡了三天四夜之后,王会终于发出了“啊!啊!”的喊叫,后来又开始说梦话:“狼!狼!”
我也曾有过二十多年的打猎经历,有许多和王会相同的心理。没有和狼较量过的人,都会纸上谈兵。真正遭遇上了,有几个人比王会强?
打猎的事自此再不提了,是珍重人类自身,也是尊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