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天还没亮,就听见母亲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起床了。她怕惊醒我,声音很小,动作很轻,连灯也没有开,可就这样加倍小心,我还是醒了。
“妈,你起这么早干啥?”睡眼朦胧的我问母亲,心里埋怨道:“你起这么早,还让不让我睡觉了?”
母亲说:“你今天要走,我起来给你熬稀饭。”
“几点了……”我摸出压在枕下的夜光手表,看了一下。
“现在是凌晨4点10分,你继续睡你的觉,我8点50分的火车,6点钟你起来熬稀饭也不迟。”
“我睡不着。”母亲在黑暗里回答。
无奈,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隐约听到母亲在生炉子,洗手,淘米,给地上洒水。我知道炉子生着了,窑洞就变暖和了;地上洒了水,灰尘就不飞了。母亲住的窑洞是砖头铺的地,不洒水就尘土飞扬。
大约又睡了一个多小时,母亲的开门声把我惊醒了。
“妈,你把灯打开,我也要起床了。”
母亲开了灯,我看见她手里拎个小塑料袋,里面装两个包子。
“今天不知咋回事,卖油条的还没有来,卖包子的倒来了,我已经跑了两趟了。”母亲说。
“大冬天的,外面那么冷,你跑出去作甚?我给你买的蛋糕、饼干都有哩,我随便吃一点就行了。”我说。
“我知道你爱吃油条,等一会我再出去看看。”
母亲放下包子,揭开锅盖照看稀饭。锅里的小米稀饭,翻滚着,颜色金黄,表面有一层油似的皮,泛着亮光,看上去很诱人。
稀饭熬好了,我也洗了脸。母亲给我舀了一碗,放在餐桌上,然后又开门跑出去了,过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她终于买到几根黄灿灿的油条。
“你把这两个包子全吃了,再吃两根油条,保证路上不饿。”母亲把油条放在我面前说。
“妈,你也吃吧!我吃一个包子就够了,那个你吃了吧!”
“我不饿,你先吃。吃了,你要走。你走了,我慢慢吃也不迟。”
母亲不听我的,默默整理给我带的各种东西。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很年轻,很能干。那时,我们兄妹几个都很小,家里生活拮据,母亲没有工作,但她从不闲着。她到工地上扛水泥、提灰包、搬沙子、和泥、拉架子车运送石子……想办法挣钱,贴补家用。现在,母亲已经老了,刚过60岁,头发就白了。曾经健步如飞的她,现在步履蹒跚了;原来饱满的两腮,现在瘦得凹下去了,在灯下有个黑色阴影。
母亲说:“你回去买个带帽子的棉袄穿上,冬天天冷,不要受凉了。你天天骑自行车上班也受罪,不如坐公共车,不要再骑自行车了……”
临走,母亲还说了许多,我都没有注意听,因为从小听惯了她的唠叨,对于她的话,耳朵早已起茧子了。
拎着包的我,已经走到了大街上。母亲又追了出来,硬把剩下的一个包子和一根油条塞给我,让我带上。
就这样,母亲送我离开家,离开街道。走到街道的拐弯处,我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还站在街道旁,站在一杆孤零零的电杆下面,站在寒冬腊月的晨曦里,目送我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得谁也看不见谁。
可未曾想到,这是我和健康时的母亲的最后一别。当我再见到母亲时,她因为大脑血管堵塞,几乎成了植物人。只见她眼睛睁着,转来转去,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了。她不会说话,不会起床,不会熬稀饭,也不认识她的儿女了!就这样,她在病床上静静地躺了三个月后,去世了。
后来,我常常想,那时候,我要是知道那是我和健康时的母亲此生能见的最后一面的话,我就不会走得那么早了!因为到了火车站,我在候车室里无聊地等了好长时间;要是知道那是我和健康时的母亲的最后一别的话,我一定会早早起来,多陪她说说话,再听听她的唠叨,再多看看她……那时的我,总以为母亲的年龄还不算大,总以为母亲离开我们的年头还早,总以为我还能再见到母亲,再喝到她熬的小米稀饭,总以为……可是,我总以为的什么也不起作用了,因为母亲——已经永远长眠于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