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夏期间,是公社干部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候,大家都要到生产大队蹲点。刚到公社工作的我,背起被褥,头顶着烈日,一路来到了杨家峁大队。
一天清晨,我正洗漱,妞妞跑进我窑里,说:“叔叔,我妈叫你去吃饭。”我手拿毛巾一愣:“今天该轮到狗娃家,过几天才是你家啊?”妞妞仰脸一笑:“我妈跟队长说好了,让你今天到我家吃饭,快走吧。”我看妞妞笑得甜美,心里揣测:“莫非是家里来了贵客?或是有老人过生日?她妈妈会不会蒸了一大锅白馍,叫我一起去吃呢?”我拧着毛巾想:“真要是蒸了一大锅白馍,我肚里能塞下五个绝不塞四个。”想到这里,我就愉快地答应:“马上去!”
公社干部下乡蹲点,是常有的事情,没有固定时间,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天半月,也有时几个月。一日三餐吃的是派饭。所谓派饭,就是从队里的第一户开始吃,往后轮着每家吃一天,人家做什么饭,蹲点干部就跟着吃什么饭,不会计较饭的质量好与不好,也不会为难人家,跟他们要好的吃。但是,只要每天三顿饭都上炕动了筷子,晚饭后定要按国家规定,规规矩矩地给人家放下价值三毛钱的一斤二两粮票,以做饭费。当然,社员们也都懂得干部来蹲点,是为了他们过上好光景,在饭食上尽量给予优待,做些好吃的,这是一种普遍现象。
妞妞家住山坡的上面,她在“之”字形的小道上,扭扭歪歪着身子,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她穿一双打着补丁的花布鞋,每往前走一步,脚后跟儿就在有着厚厚的尘埃上,掀起一朵土花。
到了妞妞家,没看到有客人,也没看到有老人。我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桌前,见妞妞妈挽起黑底白花褂子的袖口,麻利地掀开大锅盖,从锅里端出几个糜子窝窝,转身放在炕桌上,又从小锅里盛了一碗豆角小米粥,摆在我面前:“许复强,你吃,吃饱。”妞妞妈说完,出了窑拿扫把扫起院子,妞妞也不知哪去了。我吃着糜子窝窝,喝着菜粥,感觉这菜粥一点咸味儿都没有。我看了一眼院里的妞妞妈,心想:“这婆姨,粥里怎么不放点儿盐呢?”吃完饭,我上山去和社员们一起收麦了。到吃晌午饭的时候,我在返回的路上嘀咕着:“午饭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我进了窑洞,没见到妞妞妈,就脱鞋上了炕,炕桌上已摆好热乎乎的糜子窝窝和新蒸出的洋芋。桌上没有菜,连个腌萝卜条也没有。我也真是饿了,管它有菜没有菜呢,拿起一个糜子窝窝就大口地吃,边吃边想:“这婆姨,做饭真够呛,怎么不弄点菜呢?”
晚上收工回来,在去妞妞家的路上,见一轮清澈的明月,升腾在东山上,月光照亮了淡蓝色的天空,照亮了灰色的山梁沟壑,照亮了这个恬静宜人的小山村。我听着远处隐约的狗叫声,兴趣盎然地向四周望去:村里的牛窑、羊圈、碾盘、鸡舍,看得清楚;就连身边的杨树上发出沙沙响的叶子,也瞧得分明。呵,这景色,如同一幅巨大的山水画。
“许复强,快,快上炕吃面!”我刚进窑,就听到妞妞妈喜盈盈的招呼声。我上了炕盘腿坐下,借着油灯,见妞妞妈从灶台端起两大碗热面条放在炕桌上。我看着面条,心里高兴得很。学着她的语气说:“快,快叫妞妞来一起吃。”妞妞妈笑着撩拨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在门后摘下扁担回头说:“他们都吃得饱饱的,出去耍了。”接着她弯腰勾起木水桶,并嘱咐我:“面要不咸,灶台上小碗里有盐。”“嗯!”我应着声,瞧着她迈起轻快的步子,出窑下沟挑水去了。
我肚子里已经咕咕叫,急忙端起一碗面条,尝了一下汤:“啊!好香啊!别说两大碗,三大碗也照样干掉!”
在我正吃得痛快的时候,无意间发现门框前站着一个小男孩,他那瘦弱的影子被月光推进窑里。仔细一瞧,他光着脚丫只穿短裤,嘴里嘬着手指,滴溜儿转的小眼珠,不住地瞧着我。陕北的小孩我知道,大多怕见生人,见了生人总是远远地躲去,你要去理他,他就闪开你,甚至藏到大人身后去,很少主动过来跟你搭话。你要是不理他,他就在一旁看着你。怎么,这个小孩也不过来也不走,站在门口瞧着我干什么呢?我苦于肚里饥饿,没有招呼他,只顾用筷子挑起面条,大口大口吃着。
一个没注意,小男孩进了窑靠近炕沿,这就引起我的好奇,我没动身也不声张,只是暗暗地注视他。小孩一会儿猫下腰藏在炕沿下,使我看不见;一会儿伸出小手,扒住炕沿看看我,又瞧瞧门外,动作很是小心,诡秘。这时,我已吃完了一碗面条,拿着空碗慢慢遮住脸,眼眶的余光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孩觉得我没看见他,一只小手用力扒紧炕沿,另一只小手悄悄向炕桌上伸去。我在油灯下仔细观察,看出小孩那双小眼睛,对碗里的面条充满着渴望。
噢,我明白了!为了不惊动他,我稍稍挪了碗边,眼睛往他身上瞧。他挺直了身子,短裤往下坠得都快脱落了。我又见他的小手伸到了面碗里,食指轻轻地蘸了蘸面汤,接着缩回来,放在嘴里舔。我还是不动声色,眼眶的余光继续观察。小孩见我没反应,胆子也大了,胳膊伸得直直的,弯曲的食指慢慢勾住碗里的一根面条,轻轻抓住往外拽。他似乎很有经验,用力也均匀,面条像只游动的活物,钻出汤水,顺着碗边滑了出来。我带着情趣往下瞧,看他如何演完这个小把戏。
妞妞妈擀的面条,跟别的婆姨一样,切得很粗,夸张地说像筷子一样粗。因为是用石磨推出来的面,颗粒比较大。擀面条时切细了,下锅煮的时间稍长一点就断了,切粗了就不容易断,吃起来要比北京粮店里卖的八五面粉更筋道一些也更香一些。
“呦!呦!”我心里好紧张,看着他拽直的面条生怕在半道……果然,面条没有拽出一整根,只从碗边滑出半尺多长,就断了。小孩许是怕惊动我,猫下腰一手遮住眼,从中指与无名指的缝隙中瞅我,我马上做出仰脖大口喝汤的样子,却眯着眼从碗边瞧着他。小孩蹲下来,仰起头,抓住面条的小手高高举起,把面条的另一端,颤巍巍地往张开的嘴里送。我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小孩的眼神极其专注地盯着这半根面条,脸上带着急切吃下去的欲望。
“嗵!”的一声响,我一惊,回头看,是妞妞妈进窑看见小孩后用力放下水桶的响动,水花溅了她一身。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她大声喊:“你咋这么不要脸!”说着上前忽地一下,扇了小孩一巴掌。她这疯子似的冲动,差点把炕桌上的油灯扑灭。小孩“哇”的一声大哭,滚到水缸旁的柴堆上。
我慌忙放下碗筷,抱起小孩,借着从门外照在窑里的月光,见他脸上有几道红印,哆哆嗦嗦的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根面条。我好不自在地瞧了一眼妞妞妈,她胸前起伏地喘着大气。突然,她或许感觉到了什么,张开双手,从我怀里一把抢过孩子,小孩在妈妈怀里蹬着腿边哭边说:“妈呀,饿,我想吃面,呜——呜——!”妈妈心疼地搂抱着孩子,蹲下来:“娃,不哭,妈给你做面吃。”她边哄着娃,边抹去娃脸上的眼泪。
我浑身打了个颤,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还没吃晚饭。于是便转身走到灶台前,掀开大锅盖往里一看,锅里放着的是晌午吃剩下的洋芋,洋芋的表皮已干裂。我明白了妞妞妈刚才为什么跟我说,他们都吃得饱饱的,出去耍了。她这是对我撒的谎,明明是她把孩子哄骗出去,目的是让我独自一人在窑里好好吃下这两碗面条。
我盖上锅盖,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掏出钱和粮票放在炕桌上就往外走。妞妞妈立马放下孩子,一把揪住我,端起炕桌上的另一碗面条往我怀里推,似乎是用央求的语气对我说:“许复强,你吃,你快吃饱。”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妞妞妈的脸上,我看得出她那无奈的脸上露着真诚。我倚在灶台边说:“我吃饱了,我真的吃饱了。”我是强装笑着说的,可鼻子却是酸酸的。我也知道她的心思:如果我在她家里连饭都没吃饱,一旦说出去,会受到大伙的议论。
我实在推辞不下妞妞妈的固执,只好接过那碗面。但我想着小孩对那半根面条的渴望,怎么也不忍心吃下这碗面条。趁她转身提桶往缸里倒水时,我把面碗悄悄放在灶台上,溜出门去。
窑外,凉风习习,我一身爽快,月光照得院子明如白昼,窑墙上挂着的锄具和红辣椒都看得清晰。我还没走下院坡,又听到窑里的小孩“哇哇”的哭声。我站住了脚,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回头瞧着窑门处,两腿犹豫了几下,转身离去了。
第二天割麦歇晌时,我问队长:“妞妞妈怎么没出工呢?”
队长笑着说:“今天是蟠龙大集,她一早就请了假,去卖你给的粮票了。”
“卖我给的粮票?”
“嗯,她把粮票卖给煤矿工人,为的是称二斤盐回来。”
“她家里有面吃,怎么会缺盐呢?”
“她家哪有面?你昨晚吃的面和盐,都是她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