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化石
早在五十年代,我爷爷有一个最大的癖好就是收藏洋芋。老人家对洋芋的钟情已近执着。每到秋后,爷爷总要买大量的洋芋,总是在丰收之年用粮食去换猪都不吃的洋芋。他和奶奶一起把那些堆积如山的洋芋蒸熟剥掉皮,然后用农村人打土胡基的模具把洋芋拍打成方块。洋芋块晒干后,硬得和石头一样。随后,这些晒干的洋芋块被当成建筑材料,在家里砌成隔墙,外面抹上泥。这一蹊跷古怪的行为无人理解,熟人常常认为爷爷神经失常。直到一九六二年那个罕见的灾荒之年,陕北再没有比饿死人更容易的事。爷爷推倒家里的“洋芋墙”,全村的妇孺百姓得救了!这个时候,人们心目中神经失常的爷爷突然变成了极具先见之明的神仙。我在编读王彦春这本集子时,常常联想到这件陈年旧事。虽然这本书里收编的文章和爷爷的故事毫无牵连,但我总觉得有一个割舍不开的结合点,有一个隐形的亮点,在人们不易觉察的角度,闪耀着理性灿烂的光芒。
人什么都可以选择,包括死亡的准确日期你都有权力选择,唯有出身和家庭无法选择。联合国粮食专家曾经评说:“陕北一些地方根本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王彦春先生就生长在这个所谓根本不具备人类生存基本条件、生活环境最为恶劣的延川县乾坤湾附近的延水关。你别以为“喝黄河水长大”这是一句实际意义上的文学语言,彦春君的家乡就贫穷到祖祖辈辈喝黄河水繁衍生息的地步。他们把浑浊的黄河水担回家,用箩面箩子过滤掉沙子,再加上碱或者苏打粉使其澄清后食用,他们也曾经落后到偶尔看见天上的飞机,也当作“神鸟”跪拜不已。
然而,产生英雄的陕北同样也蓬蓬勃勃地生长着艺术和艺术家,而且是以英雄的姿态脱颖而出。
陕北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化概念的出现,并不仅仅是因为它虔诚地接纳了一支筋疲力尽的红军队伍,托起了共和国壮丽的红太阳。更因为这里是东方人类第一缕炊烟燃起的地方,是华夏文明第一道曙光破晓的地方,是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绳结地带,是多民族融合的栖息之地,是儒、道、佛一囊收尽的慧根天目。故而,多维的文化元素构成了陕北相对极端的文化体系、独一无二的民族个性、独具特色的文化艺术,极富英雄主义色彩的作家和作品是陕北文学艺术突出的特点。六十年代初叶,彦春出生在那个战争伤疤刚刚愈合的黄河岸边的一个瓜田李下话桑麻的农民家庭。老爷爷呛人的旱烟锅冒出了战火烽烟中剽悍的列祖列宗的英雄形象,老奶奶剪着窗花吟唱的信天游诉说着楚楚动人的爱情,父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背负着艰辛延续着悲壮的生命,山川里大喜大悲的婚丧嫁娶、生命不息的大道之理……
由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和封闭的缘故,陕北人民以最原始的意识形态蒙昧地生活着,孤立地维系着自己大智若愚、知足常乐的生存状态的同时,也对自己的文化执着地追求着和绝对地狂热着。因为看不到他山之石的面目,即使忍辱负重、广种薄收,人们也认为自己的生活很美好。“好出门不如赖在家”成了治家格言,他们痴情地迷恋着贫血的土地,对理想中幸福生活的拼命追求执着到了天真的地步。陕北人的爱与恨完完全全来自于对自然的万般无奈,甚至产生了一种超自然的力量,这种超自然的力量赋予陕北人与黄土地割舍不断的情感。所有义无反顾的承受都来自于另一个方面的所不能承受。在生与死的抗争中,每一次的失败与胜利都是一次大彻大悟。正如有战争的地方才出将军一样,生命的激情只有在受到最大压抑的时候,才会产生最活跃的思想,也才会萌发出最灿烂的文化艺术。
王彦春文学思想的种子就深深地播种在陕北这蓝光紫电下。
他在地球上黄土最厚的、神奇的黄河滩上,汲取自己本土血性、英雄、多情、善良、勤奋、智慧的营养,扎下盘根错节的情愫之根。我品味着彦春的散文和杂文,遥望黄河,那浊浪滔天九曲十八弯的奇特景观,不正是作者的心灵轨迹吗?
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农耕社会,农耕社会的基本特征是封闭和半封闭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模式。历代封建皇权统治阶级为了其统治的需要,把逆来顺受的“农”当作“本”,而把放浪江湖的“商”视为“末”。在这种纲常管窥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平民百姓老牛拉磨式的生活重复,“瓜田李下话桑麻”是芸芸众生的精神寄托,“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一般家庭最高的生活标准。
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步入了以经济建设为主要标志的社会大转型时期,所有国人生存观念和价值取向很快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嬗变。广大农村青年男女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地涌入市井社会,一路借助科举制度读书为官或为工,用自己的所学瓦解了庄稼汉世袭制的延续,以改门换户而彪炳青史。另一路直逼市场经济,燃起新生贵族的薄火照亮贫穷的漫漫长夜,以脱胎换骨而光宗耀祖。王彦春就属于这支大军中的前一路,迅速出色地完成了从农到官的角色转换任务。在这段岁月里,他如一叶扁舟在生活的汪洋中搏击着风浪,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搁浅、触礁、抛锚、起航和再抛锚再起航。深深地感受、体验、洞察着大自然的风花雪月与风声鹤唳,亲人的牵肠挂肚与家书万金,商界的弱肉强食与公平诚信,江湖的肝胆侠义与人心险恶,身体的顿挫不适与万念俱灰,城乡的纸醉金迷与饥寒交迫……多年的人生感悟就像大地积累的能源终于喷发而出,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该书的作品就体裁而言,分为散文和杂文两种文体;就内容而言,主要有两大类型。一类是对自己成长的记录和对故乡生活的再现。这组作品是一幅幅黄河岸边农村社会现实的风俗画卷,笔墨风趣,事件鲜活生动;另一类是直逼人性、针砭时弊的理性杂文。写得实在、尖刻、辛辣,读来酣畅淋漓。
作为一名非职业作者,就作品看来,尚且不宜拿过高的艺术尺码衡量这本书的艺术价值,但这确实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好书。我向来反对把艺术价值和文学价值混为一谈。我认为,作者首先在选材上没有过分地追求目的性,在创作动机上并没有为了获得更大的声望资源和市场份额而低首下心。而是以写作为手段,写了令自己刻骨铭心的人和事,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压抑情绪。因此,没有导致文学品质的丧失和文学精神的异化。其次,在直逼人性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人类精神的关照。以个人的视角、平民的观点和宗教般的虔诚对江山社稷庶民百姓予以终极的关怀,始终以新的道德观念彰显民意。所以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
彦春君和他的作品不是窗前的钢琴,把星斗弹不成草莓;而是爆冬的沉雷,摇醒你酣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