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军
　　侯波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他的小说直面当下乡村的现实境遇，坚持强烈的“问题意识”，着意写人的道德、心理和精神在乡村秩序重建中的嬗变，流露出一种困惑、惆怅，甚至焦灼的情感，同时对笔下人物温情的态度和叙事中诗意的笔触，共同表现出作家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深切关怀。
　  一
　　黄土高原悠久厚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质朴实在，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很容易在这里扎根。坚守现实主义的作家路遥曾说：“生活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需要作家来研究。”（《答〈延河〉编辑部问》）侯波，这位土生土长的陕北人，必然受到了路遥这位前辈作家的影响。不论成就高低，在对现实生活进行执着表现上，他们是一致的。侯波的短篇小说《乡情小学》和《肉烂都在锅里》关注的都是“形象工程”问题。《肉烂都在锅里》通过“数字工程”（政府补贴给农民放电影）在农村的处境，来反映政府形象工程问题。请允许我没有这方面的调查，但是我相信侯波是掌握真实情况的，他在叙述中多次出现“如今的电影没人看了”“这电影却是必须放的，即使没人看也得放”这样的话。但是因为放电影，因为要接受上级检查，出现了让村支书老杜头疼的事情。杜支书见村民着急，而检查的领导还来不了，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等领导检查走了，咱们再吃，反正肉烂都在锅里哩，少不了大家的。”小说的题目出现在这个地方。作者想用这个题目表达什么呢？看到这里我心里一颤，顿时觉得这个小说写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作者也许是要说我们的改革和发展要付出不可避免的代价，这代价要让每个人共同承担；也许是要说我们总觉得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就行，却对集体的财富存在很多浪费和折腾；也许是说我们的国民缺乏个体意识、独立精神和责任感，“破罐子破摔”的群体面相……引人深思、发人深省。
　　“个人形象工程”和政府形象工程，在我们的现实社会中是同时存在的，有时候也是相互交织的。《乡情小学》写的就是“个人形象工程”。没有实事求是的精神，没有调查研究，导致了建起“乡情小学”，学生却寥寥无几，而且引起了占地赔款、赔产。这时候，农民怎么办？该反思的到底应该是谁？小说一开篇就说陆教授“年龄大了忽然想回来看看，这次见村子学校破烂不堪，就突发奇想帮村里建个学校。”显然，作者在这里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形象工程这个共有的主题之外，还有一个主题是上级检查给基层农村带来不堪重负的形式主义问题，侯波试图表达“官扰民”的社会现实。这让我不由得想到柳宗元的散文名篇《种树郭橐驼传》。当然，柳宗元是在批判中唐时期有损百姓的吏治，这与侯波关于社会管理创新的期待不可同日而语，但作家都是在提出问题，甚至替百姓代言，以引起重视，这也是一种同情农民兄弟的朴素感情。
　　“如果放在咱们国家，勇敢正视现实，揭示吗？要担‘风险’。各方面都要成熟，要做到某种平衡。”（路遥《漫谈小说创作》）这是创作的难度，也是一个作家成熟的表现。侯波很好地传达了他对现实的一种正视。这种正视显得很深刻，甚至让人觉得沉重。
　　二
　　“三农”问题历来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没有“三农”的现代化就没有中国的现代化。侯波进入城市生活后，切割不了与农村的脐带，他的笔还始终落在农村的土地上。我们的农村正在经历着什么？尤其是传统文化逐渐逝去，新的农村文化尚未建立，整个乡村秩序在悄然变化，甚至存在嬗变的疼痛，也就是在艰难转型而又充满期待的时候，农村人是怎么生存的，他们的精神镜像又能映照出什么？我们知道，农村文化与都市文化一样，都面临着剥离传统和重构新境的现实。侯波关心的正是“空壳村”（很多农民外出务工，农村留下了老弱病残群体的样态）存在的“文化空壳”现实。正应了路遥的一句话——“大凡社会大变革与变化之时期，正是作家大有作为的时候。”（《漫谈小说创作》）从短篇《肉烂都在锅里》到中篇《春季里那个百花香》，从简单的农村文化建设到人的内在信仰，侯波关注文化的笔触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深刻。《肉烂都在锅里》只是比较浅层次地提出了农村文化建设问题。记着杜支书曾着急地给负责放电影的亲家李丙发说：“现在人心散得跟啥似的，人们什么都不相信，开会都没人，别说放电影了。”而到了《春季里那个百花香》中，代表民间传统文化的侯三娃（他身上也已经有了现代娱乐方式）不幸去世，民间传统文化奄奄一息。这时候，邪教侵扰农村，庙宇建设似有恢复，赌博、打麻将盛行村巷……面对“文化空壳”，此类事物乘虚而入。侯波的一个重要发现是“红鞋跟村里的几个女人坐在院子里的柴垛上唱耶稣歌”，而当她的公公因为赌博被抓，不幸死亡，她“想讨个说法”，却被嫁以信仰邪教之祸，无能为力。正常合法的宗教信仰与赌博、邪教，还有传统的秧歌扭结在了一起，扭结在了不同的主人公身上。是的，当农村出现“人心散”了，无所事事的老弱病残群体因为缺乏劳动的快乐而心灵空虚，或者因为物质生活逐渐丰裕而对精神文化生活有了更高的要求，这时候该怎么办？这的确是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它就这样刻不容缓地摆在了这个时代面前。侯波略带惆怅地把这些表达了出来。也许这个村子就是侯波的老家，他的父母还生活在那里。面对这现实，没有对和错，也许大家都是受害者。所以，侯波写得舒缓而温情，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但没有一个是不爱的，他把这些人物都塑造得善良而正义，并与他们一起期待着乡村文化精神的重构和繁荣。
　　三
　　一般把塑造人物当作小说艺术的一项重要任务。侯波在小说创作中着力塑造人物，而且对笔下的人物充满尊重和同情。有了对人的尊重和同情，就不会有噩梦；有了对人的尊重和同情，小说中就不会缺乏可信、可爱的人物形象。在面对令人心生寒意的社会现实时，侯波的心情态度不是冷若冰霜，而是自觉地选择了一种温情的笔调，写出了人与人之间令人感动、让人温暖的情义，显示出一种健全的视角及情感境界，甚至一种悲悯的情怀。“我”、彩虹、三三、强子、来群、王一松、王振华和其他工友，这群“小人物”从短篇小说《和暖的阳光》中“挺着胸膛，昂着头”向我们走来，并最终温暖了我们的心灵。他们因为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而熟识，当强子在工地遭遇意外而去世，其女儿三三孤苦伶仃的时候，面对不幸的工友，这些人在浓重的悲痛中打起精神，让三三的歌声去唤醒昏迷不醒的父亲。当三三失去亲情，遭遇不公（她的节目在学校被市领导的孙女代替），这些“小人物”看着一个委屈的、渴望父爱的小女孩心情沉重而难受。“苦难的确是存在的，可是苦难背后还会有希望；心灵可能是痛苦的，可痛苦背后一定还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在推动着人类往前走。”侯波光明磊落地遵从着这样的写作法则。强子的不幸也有可能在任何一个工友的身上发生，那么，他们就绝不能冷酷无情、袖手旁观，而是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因此，从“王三三同学演唱会”上，我们听到了天籁之音，听到了温暖彼此心灵的声音。侯波写道：“我们深信，我们的工友强子一定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一定会从噩梦中醒来。”是啊！建筑工地的工人也是高贵的，也是有尊严的，他们的劳动，他们的情谊，他们在面对弱势群体时的同情和关怀，是一份多么崇高的感情！
　　我很喜欢《和暖的阳光》这样纯净而饱含着爱与情义的创作，以及侯波笔下这组人物群像。在《春季里那个百花香》中，侯波成功地塑造出了红鞋这个主人公，对她尊重而同情，甚至是很喜爱这个人物的性格。红鞋是个有主见的女强人，是个乡村里的“小人物”。侯波很珍重自己笔下的这些“小人物”，写出了他们的生命光彩。这就是侯波作为一个优秀作家的素养，也是他成为一个更为优秀的作家的根基。尽管那种映现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传达时代脉搏，包含充分的人性内容的人物，在侯波的小说里似乎还没有出现。但是我想，随着侯波执着地追逐自己的文学理想，在求真、求深、求广的路子上走得更宽阔的时候，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能让读者品味到一种涵盖巨大、命运感显著的人物可能就会出现了。
　　四
　　中篇小说《上访》同样是关注现实的。侯波写一个基层干部——祁乡长显得零碎的工作，写因为拆迁而引起的上访。在去黄河壶口瀑布观光的路上，市长成了村民上访的对象，拆迁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我很喜欢小说中写祁乡长、张大脑、小张和周同在黄河畔感悟、感慨的那个段落。在这个段落里，人面对大自然，面对历史，清醒而觉悟，也传达出作者对上访这个问题的思索和态度。这中间萦绕着一种古老而苍茫的诗意，一种从智慧中生发出的可信、可靠的诗意情怀。让我想到了路遥在探讨“人生”问题时，笔下的德顺老汉。这两个小说中，大自然或者老人的参与，顿时消解了小说在现实中“徘徊”而不得其解的境遇，一种深刻、高远的诗意升腾了起来，营造出厚实、包容、通透的境界。
　　我们还记得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夏夜里，德顺老汉对高加林和刘巧珍叙说着自己感人的爱情往事；还记得当高加林最终回到农村，内心痛苦，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德顺爷爷给他说：“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
　　大自然和老人都是智慧的存在，是带给我们启示，可供我们仰望的对象。《上访》中的黄河意象和大禹治水的故事提醒着现实的事情，《人生》中的德顺老汉抚慰着有梦想而屡屡受挫的青年的心。上访的问题和高加林的成长都是复杂的，包含着各种因素，携带着我们的社会前进过程中的种种难处，甚至代价。而当我们面对黄河，面对一位老者的时候，胸怀可能会开阔起来，往前走的信心也会充足起来。我想，作家的用意正在于此。现实让人困惑，甚至让人失败，但我们的心里似乎应该有这么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有这么一位和蔼而崇高的老人。我们的社会也许如黄河一样，泥沙俱下、混沌不清，但它仍然奔腾不息、勇往直前。
　　侯波的小说语言质朴、明了，到《春季里那个百花香》的创作时，语言缜密、圆润了许多，富有诗意情调，叙事也更加饱满自足，已经明显没有了以前的叙事中显得粗糙的东西，而更多了一些看似随手拈来，实则匠心独运的细节，艺术表现手段也显得丰富了许多，他似乎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比较稳定的叙事方式。感谢侯波带给我的美好而引人深思的阅读感受，也祝愿他写出更好的作品！到时候，作为读者的我们会因为读到侯波更好的小说而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