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的国庆记忆”这个题目,1995年西藏当雄的风雪之声立刻就在我的耳边鸣响起来。这个国庆日,我是在海拔4200米的当雄兵站度过的。白天与官兵们一起唱歌欢庆,夜晚围着火盆烤火。这时我注意到,有个营长坐在火盆边织起毛衣,我感到稀奇。
由此发现,在这兵营里有一批官兵,会织毛衣。每当回去探亲,不少官兵把家务都包了,包括替妻子孩子织毛衣,就像欠了妻子百年的债,他们是真心实意那么干的。
这位营长织毛衣织出的花样,许多女士也比不上。
“他妻子跟他离婚了。”营教导员告诉我。
“为什么?”我问。
教导员很平静,他说在这里遭遇离婚很平常。
接着我从交谈中得知,在这风雪青藏线上,不是没有邮递员来传情,这儿的兵渴望信,更怕拆信。说不清有多少姑娘的“吹灯”信,表达的意思都那样惊人相似:海拔太高,高攀不起。
火盆前,我看见这位营长不但文雅,简直是清秀。“你这是给谁织毛衣?”我问这话时心里想,他是不是有了新的恋人。
“他是给新战士织的。”教导员说。
我蓦然涌起一种感动……把织的毛衣穿到新兵身上,这是关心新战士吧!这样的事,在这儿平凡倒不算事。更令人难忘的,我怎样向你叙述?这位营长并不隐瞒地告诉了我他同妻子在一起的往事,我看到他讲述时的脸在火光中还会羞愧似的发红,就像他在经历新婚之夜。
听吧,就像你也坐在这位军官面前,外面是风雪呼啸的世界,我们守着一盆火,就像在一个呼啸山庄,听他讲故乡的往事……
他说他只愿意记住妻子对他的爱,记得她的呼吸,她的温暖,她的柔软。她还会百遍地出现在他的高原之夜,他睡着醒着都还会爱她,在想念中梦境中温习往事,已经离去的妻子是他有过深刻印象的唯一的女人,不爱她,怎么办?
噢,你的妻子,听到了吗?
告别当雄兵站后,我注意到会织毛衣的官兵,在风雪青藏线上全线都有。我目睹了那些官兵,那握钢枪的手,握着毛线针,用的是高原最好的羊毛,把毛线织了拆掉,拆掉再织,就像苦练杀敌本领。在这遥远的地方,在这风雪呼啸的夜晚,我日夜把你怀想,我最亲爱的人!都市里何处去找这样的男人,天下还有比他们更爱妻子的丈夫吗?
这一年,我在青藏线上连续采访了七个多月,在昆仑山与淘金者共炊,在黑帐篷前听藏女高歌。牛粪火燃出草色青青的滋味,亮丽的歌声似彩虹如鞭梢放牧我远行的心……今天我们都知道,“要致富,先修路”,我清楚地看到,同高原人民共同开出这条天路和近70年来在这条天路上常年值全勤的解放军官兵,对高原的贡献多么巨大!
这次采访我行程三万里,最高走到海拔6000米,并不以为时间够长路够长。渐渐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在采访,由于我是当时解放军总后勤部的创作员,我发现我的凝听能让官兵们感觉是总部对他们的关心,那我就这样凝听着走下去吧……事实上我也无法向你详述那儿的故事,即使在军队十分倡导和讴歌艰苦奋斗故事的环境中,我不止一次遇到如下情况——官兵们给我说他们的故事,说着说着突然打住:“你别记,你可不能写出去。”
“为什么?”我问。
“让我妈看见了咋办?”
报上常见“默默奉献”,听多了也不以为然。现在听着士兵这话,咋想?
那次在高原,我还听到一个沉默了多年的故事。青藏兵站部汽车76团有个叫胡现国的汽车兵,在修车中千斤顶失灵,汽车突然压下来,把他的下身完全压瘫痪了。格尔木一位名叫彦丽的18岁姑娘在医院照顾过他,不知不觉爱上了他,两年后同他结婚了。这件事按说是一个非常令人感动的军嫂的故事,应该大力褒扬。但在高原军中,有一种对女子异乎寻常的关怀心肠,他们担心某种“宣传”会成为金色的链子,或成为一个光荣之茧,把如此美好的彦丽拴住,困住。即使彦丽有一天离婚,也没有人会说她不好,仍然会有许多兵在心里爱她。这是高原兵在风雪风暴中摔打培育出的风度。但是,我访问他们夫妻时,他们已经结婚十年。当我听到彦丽平静地说,“他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他”,我的泪水忽然就滴在他们请我喝的高原酒中。我相信我在这里理解了什么叫恩爱。回来后我写了个中篇报告文学,题目就叫《姑娘与兵》。
当然不只这一个故事,告别高原的时候,我心中一直鸣响着那片土地的声音。
故乡离我们很远,星星离我们很近。
大海离我们很远,荒原离我们很近。
生命中动人心魄的美景,也许并不很少。许多美丽且渗透着忧伤的故事,在某个时刻忽然就令人感动不已,实在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弥漫着爱的世界。人民解放军就是“奉献”的同义语。他们在高原、在戈壁、在海疆、在天空,默默地守卫着祖国的万家灯火,他们的旗帜,飘扬的就是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和爱。(作者系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