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十二年前,或许更早一些?
那时候,我还在家乡一所小学里读书。那是一座小城市。城虽小,却是有些历史渊源的。这里有满城的荷花,有一板一板走的木桥,有明代的“文峰塔”,且还是古时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方。当年,就连我读书的那所小学,名字也是有些雅意的,叫“古槐街小学”。
时光荏苒,许多事情记不得了。可那年秋天,一个少年背着书包,踽踽独行,走在夕阳里的情景,却一直烙在我心底。
我出身于工人家庭。当年,父亲作为国营工厂的工人,月工资只有四十二元。母亲原也是这家工厂的工人,后来成了一名在街道上打零工的家庭妇女。父亲的四十二元月工资不仅要养活我们兄弟姊妹四人,还不时要接济乡下的姥姥、姑姑等亲戚们,委实就十分吃力了。
那时候,为了养家,母亲整夜在一架缝纫机上给人轧鞋垫,轧一双鞋垫一分钱,母亲整夜要轧上一百双鞋垫,才能挣上一元。那时,夜半醒来,缝纫机的“咔咔”声每每在耳畔响着。昏暗的灯光下,母亲佝偻的身影印在墙上,灰嗒嗒的,就像是一头老牛。
当时的一元,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是十分当紧的。经过了一晚的劳作之后,我的母亲,白日里还要站在街头给建筑工地织草苫子,织一个一米五长、七十厘米宽的草苫子,可挣五分钱。这样的活计时有时无,好的时候,一天可挣七角五分钱。可以想见,那年月,母亲把全身的细胞都当手来用,四下里扒叉,才勉强护住了一家老小的生计。
在这样一个秋天,我家乡的城市要在十月一日举办一个国庆庆典,要在本市广场组织十万人规模的庆祝大会,规定参加的学生一律要穿蓝裤子,白衬衣。也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正装”。
我们都觉得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学校在临近国庆一个月前,就开始训练了,队列走不好要刷下来的,个头太低也要刷下来。在操场上训练时,我已连过两关了,步伐走得很标准,昂昂的,个头也不低。可是,我遇到了一个难题——没有“正装”。
那年秋天,天很蓝,我心里却很苦。
整整一个月时间,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是在沮丧中度过的。上哪儿弄这么一件白衬衣呢?那年月,我们兄弟姊妹就像一支“蓝色小队”,上下都是一身蓝,是母亲自己做的蓝上衣、蓝裤子,做时还要大上一号,这是为了让正在成长的我们多穿一些日子。裤子虽皱巴些,还是有的。这白衬衣就不好办了。
现在想来,那时家里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嘴”,吃饭都成问题,要无端添置一件白衬衣,这要求的确有些过分了。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能参加这么一个光荣的活动,是多么……于是,我与母亲整整对抗了一个月,甚至绝食,执拗地要求她给我买一件白衬衣。我记得,那时候,买一件标准的、商店里卖的白衬衣,需要六七元和相应的布票。于是,在我跟母亲“斗争”了一个月后,在那年的9月29日早上,我含辛茹苦的母亲,经过一夜的劳作,终于把一件白衬衣放在了我的床头上。
家里实在拿不出这六元,也找不来布票……这件白衬衣是她用一夜的时间,用一块白布料自己做的。这件白衬衣不是制式的、商店里卖的那种,袖子没有缩口,是农民常穿的那种“一敞当”。
我哭了……
五十二年过去了,社会生活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日子比那时好太多了,母亲却已走了。心里有些话,该对谁说呢?
现在的少年,决不会再为一件白衬衣发愁了。我还听说,有些年轻人网购成瘾,有一屋子衣服。当然了,如今我的衣柜里,也有各种各样穿不完的衬衣。可那时候,一个少年的孟浪,直至今天,还是让我羞愧不已。(作者系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