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乡村,生活粗疏,凡事大而化之,一年里大大小小的节日基本都无感,只盯着三个节,因为有好吃的。春节不必说,可以从除夕一直吃到十五,那是一年里吃肉最畅快的时候。端午节有粽子吃,也很好,去河边打包粽子的芦苇叶是我的事,劳者有其食,吃的时候就有成就感。然后是中秋,西瓜月饼敬老天,月饼是自家做的,有点土,但回头想,还是比当下各种繁复精美昂贵的艺术品般的月饼好吃。
后来对另一个节有了概念,十一国庆,因为拍了一张照。小学一二年级吧,反正小到只知道吃。乡村孩子,不到三顿饭时间,没特殊情况大人是随便我们野的。那天应该没上课,我在河边的老柳树下玩,老远听到母亲喊我名字。我赶紧爬上河堤,母亲拿着我的衣服风风火火朝河边走来。一条裤子,一件长袖衬衫。那时候我不知道衬衫这个词,带袖子的单衣服我们统称褂子。母亲拿着洗干净的裤子褂子来找我,说要带我去照相。
照相的来了。三十多年前只有镇上有家照相馆,要跑十里路。谁会大老远去照张相呢。生活像潭死水,每天都一样,你要隆重地去趟照相馆,自己都会觉得难为情。在村庄里,我只知道两件事需要照相,一是结婚登记,一是一年一度的五年级学生的毕业照。可能因为上门的业务少,照相的会隔三岔五下乡来,跟小商小贩似的走街串巷吆喝,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然后找个敞亮的地方挂一块布景,想照的排着队,就可以开工了。
虽然不会特意去照相馆,但照相的到了村里,那是另一回事。爱臭美的姑娘小伙子憋不住了,把自己收拾利索了等候在布景边。姑娘要戴一条纱巾,小伙子穿包紧屁股的喇叭裤,为掩饰隆重与迫切,等候的时候他们装作漫不经心地聊天,聊着聊着声音就忘情地大起来。
我难得照相,高中之前所有照片加起来可能不超过二十来张。那天,我穿着短裤背心和凉鞋,跟母亲来到摄影师挂在树枝上的布景前。我记得那布景是一块宽大的布,上面画着金光灿灿的天安门。北京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天天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美术课上我也画天安门,因为“天安门上太阳升”,所以我把刚升起的太阳画在天安门城楼的正上方。也因此,很多年里我都认为天安门是坐东朝西的。照相的带下乡的布景我看过一些,但没有一幅比这个天安门壮观。为什么会带来这幅布景呢?
“国庆节啊。”照相的是个嘴上抹油的小伙子,梳大分头,“往这布景前一站,你等于到首都了。车费都省了。”
这个广告打动了很多人。我们都没去过北京,但往这块布景前一站,咔嚓,就到了。照相的人拍成长队。母亲估计也是被他说服了,回家拿了衣服,把我揪到天安门前。
搬了几次家,那张照片辗转之后不知去向,但我还记得那个画面。布景上的天安门画得并不标准,很多地方比例失调,细节上也很草率,不过无妨,一眼看上去,它只能是天安门,这就够了。我双脚并拢,两个掌心贴紧不存在的裤缝,裤脚无一例外短了一截;衬衫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当时觉得呼吸有点不畅,但我把这种状况理解为拍照时的兴奋和紧张——站在天安门前了嘛。听从摄影师、母亲和街坊邻居们的指挥,我笑起来。
咔嚓,那个国庆节,我第一次到了北京。(作者系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