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日久,人到中年,我却始终记得那条山沟;岁月匆匆,往事历历,唯有我心中的那条山沟清晰真切、刻骨铭心。
1969年初的隆冬,顶着漫山遍野的飞雪,我钻进了那条小山沟,遥远、寂静。
在小山沟里,我度过了十六岁生日,一直到二十岁离开。整整四年半,小山沟陪伴了我人生最宝贵的一段年华,我曾留给了她太多的梦想和太多的真诚。以至二十年过后的今天,每每想起她,都使我震颤。
我插队落户的山村——延安县李家渠公社刘家沟大队,距延安城五十里路。
那条小山沟,沟深深的,坡陡陡的,细细长长的。山坡间,散落着七八十户人家。在延安起伏的群山中,她渺小得不被任何人注意。我从未见过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如此穷困的地方。到处是沟沟岔岔、坑坑坎坎,到处是冰天雪地、荒凉贫瘠。
接受了这一片震惊,我们六个初中毕业生被分在第一生产队,在队里腾出的两孔窑里安了家。
窑洞十分简陋。从外面看只有一扇门,很破旧。门上有个两尺见方的木框,糊了纸,算作窗户。窑洞的四周是残缺的土壁,星星点点地长着几根枯草。我们在窑洞前留影,寄给家人。家人硬是不相信这是住人的地方,姥姥说那一定是老虎洞。
窑洞里阴冷潮湿而且黑暗。山沟原本没有电,晚上劳动回来,我点起小油灯看书学习。光很暗,视力不好的我要凑到油灯前看书。一天晚上,我靠在炕头,在油灯下看书,不知不觉睡着了。油灯点燃了歪在灯前的书,烧着了我的衣服,我在睡梦中被疼痛唤醒。醒来后,只见自己胳膊上的火呼呼地烧着。我慌了,翻身下炕,匆匆忙忙地把胳膊一下子插进水缸。火灭了,仅有的一件毛衣也毁了,胳膊上起了两个大泡,落了一块疤。这是山沟留给我永久的纪念。
初来第一课是一日三餐,生火做饭。那时是农闲,人们都是一日两餐,越稀越佳,为的是节约粮食。这里每人每年的平均口粮只有二百斤,要是去麸去壳,恐怕只够吃两个月。于是粮皮、麸子、红薯秧、玉米芯……只要吃了不死人,有啥吃啥。暗红色的杂面,黑乎乎的窝窝,酸酸的,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吃到嘴里,硬是咽不下去。记得每次从北京回来,我都吃不下那些窝窝。可一周过后,肚子里的油水没有了,就又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我们像出家人似的,见不到荤,只靠几缸酸菜和粗粮活命。国家每月供应四十五斤粮食,绝对不够吃。只有逢年过节赶上谁家杀猪,可以割两斤猪肉解解馋。过年时,这里的乡亲们也吃饺子,每家还要用软糜子炸油馍。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一直吃到反胃。有机会去延安或公社,我们会迫不及待地“解馋”——钻进小饭馆,吃上两个“两样馍”(白面掺玉米面)。
可甚至连自己也不相信,我们居然愉快地接受了这近似残酷的现实。我们砍柴、担水、爬坡、种地……远离家人,远离城市,真正过上了贫下中农的生活。刚到队里几天后,队长给我们拿来斧头、绳子,让我们砍一年烧火做饭的柴禾。我们跟上几个娃娃,钻进山里,手、脸连同衣服都被酸枣刺挂破。一天下来,我们分别背回一小捆一小捆的枝条、树根。
我们住在山坡上,坡下有口水井,用水要自己去担。我个子没有扁担长,压上几十斤重的担子上几个坡,缩着脖子,咬紧牙关,腿却还是打颤,抬不起来脚。只好每次担水的时候,给两个桶里都少放一点水,上一个坡,就停下来歇一歇。坡很陡,井边的路有冰也有雪,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为了减轻砍柴、担水的负担,我们的土炕经常是冰凉的,几天洗一次脸,衣服也尽量不洗或少洗,灰头土脸的,倒蛮像个“延安娃”。也许是因为偷懒,也许是不习惯,我全身过敏,起满红疙瘩。痒得很,然后痛,最后烂,很长时间不见好转。衣服被褥上满是脓、血,袜子穿上脱不下来,干脆光脚穿鞋。鞋穿时疼,脱时也疼,就彻底不穿了。光脚走路上工,也轻松自如。当地老乡看了心疼,把黄土烧热,让我用来擦身。水土不服慢慢被治好了,黄土与我也交上了朋友。
我们像老乡一样,每天扛着镢头,日出上工,日落而归,与大自然、小山沟融为一体。劳动是工分制,根据能力,一个工三分至十分。我们从三四分的劳动力,到后来名正言顺的十分劳力,经过了一段艰苦的过程。
当地人称务农为“受苦”。干农活的确很苦,冬天寒风凛冽,我们担粪上山,两筐粪已经很沉,上陡坡的时候,前面的粪筐触到地,也不好对付。几天下来,我的肩头红肿破皮,疼得火烧火燎,直至磨出一块块老茧。春天,风沙滚滚,我们用镢头一下子一下子地翻土播种。由于用不惯镢头,我的手上打起水泡,小拇指上一个挨一个。数一数,双手一共十五个水泡。水泡破后流血,打起茧子,二十年后都不退。夏天,烈日当头,我们锄地种菜。秃山上很少有阴凉地,一早带来的窝窝、米汤到中午都变了味道。秋天,收获的季节,我们一捆捆地背回辛勤的果实,甩着连枷打场,成了土猴。
渐渐地,我们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我满满地担了一担水上山,一瓢瓢地浇在黄土地中,插上红薯苗,种上一畦畦红薯;收工后,我们坐在山坡上,唱着信天游,听着山谷的回声,似乎抹去了一天的疲劳;冰冻三尺,我们刨开冻土,向沟底一车车运土,五个人凑一组,喊着号子打夯,在沟底筑起一条条水坝。我们种起了试验田,种了名为“晋杂五号”的新品种高粱,虽然难吃些,产量却翻了几番;我们买来苹果苗,一棵棵地栽在山坡上,等我离开的时候,果树已经开始结果了;离开不久之后,山沟里架起电线,窑洞里有了电灯,地里有了水泵,还买来了拖拉机。
我在那小山沟,全身心地投入过,我学会了全部农活,什么都体验了。队里办养猪场,我去养猪;粉房缺人手,我学会了做粉条。我当过会计、保管,当过民办小学的教师,也当过妇女队长。我们似乎脱离了外面的世界,在这片小天地中,皮肉受点苦,精神上似乎得到了平衡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