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影集中,有一张49年前的老照片——我与生产队的师傅张德荣和好友黄世忠的合影。如今师傅和好友都已离世,此照片愈显弥足珍贵!这49年前的光影,把我的情思拉回到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伴着1969年初的瑞雪,把我们北京娃撒落在苍茫的黄土高坡上。憨厚、热情的志丹人,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接纳了我们。当年志丹县双河公社向阳沟大队有个规矩,给每个北京知青配一名农民师傅,旨在帮助知青学会生产技术,融入农村生活。我的师傅就是向阳沟四队西沟门村的张德荣。德荣大叔算得上是陕北山村中的“俊后生”——一米七八的个头,壮实的身板,四棱方脸,红堂堂的脸庞令人想起关羽。印象最深的是大叔当时竟留分头,且一丝不乱,这在陕北山村中堪称一绝。师傅不仅人帅,农活棒,还略通文化,这让我初见便对他产生敬意。师傅性格好,从初春起,就教我打柴、背柴、上山犁地,总是不紧不慢。遇到难处也总是笑笑说:“莫急,慢慢学。”刚开始我不会吆牛使牲口,他就在歇息时用草纸卷上一支旱烟,悠悠抽上几口对我说:“牛通人性,也欺生,它干活累了,你对它好,让它休息,犁地时它自然听你使唤。”说罢师傅上前,亲手教我为耕牛挠痒痒、揉脖子。耕牛粗大脖子上的厚厚绒毛使人感到暖烘烘的。我欣慰,耕牛也好像很惬意,铜铃似的眼睛盯住我,慢慢将牛头靠近我怀中,蹭蹭我胸口,人牛情感沟通了!这时师傅会走上前,喂牛一口吃剩下的干粮,笑着说:“这就对了!”在师傅的指导下,我终于学会了吆牛、耕地、种麦,也初懂了人畜共存的道理。后来,师傅当上了基建队长,也把我带到了队里,干起了修渠、掏窑、打坝的营生。
1970年秋,为贯彻《复电》精神,大队集中劳力在槐树庄滩打起土石坝。紧张施工一个月后,当大坝即将完工时,突遇暴雨,周河洪水横流,大坝东侧被冲开一段两米宽的口子,浑浊的山水撕扯着颤抖的坝体,即将完工的大坝随时有一触即溃的危险。“文静”的师傅此时带领全体基建队员“发狂”地冲上坝顶,大伙分成几组,放山土、搬巨石、推车子,穿梭般运行。师傅立在决口处,已成了个泥人,引着一车车黄土、砂石倾倒在洪流间。可刚快堵住,又被几个大浪冲走。情急中,师傅抱住一个车箱,与一车黄土一起倾倒在决口处。我当时只感到血冒头顶,脚下震撼,也飞身跃入水中。接着,十几个老乡、知青都扑通扑通跳入泥浆,抱住一个个滚下的车箱,手挽手、肩并肩组成一道人体坝,顷刻间变成一排“兵马俑”。水声渐小,坝体高出水面,“成功了”的欢呼声回荡在被夕阳染红的周河川。就在残阳如血时刻,厄运又来临了,上游又一股洪水咆哮袭来,就在我们奋力堵决时,浊浪漫过头顶。恍惚中,我看到师傅奋力抱住松动的车箱,接着,师傅和我都在浪中飞起,落向坝底,一个车箱擦着我和师傅的头飘过。好险啊!我和师傅“游”上岸,几乎成了泥人。老乡们都围了上来,用他们汗浸泥染的衣服为我们遮体,几位女知青流下眼泪……
为了保住大坝,傍晚,全大队男女老少齐上阵,上坝助战。全体知青都来了,大家点起马灯,燃亮汽灯,轮番鏖战。为加快进度增加架子车,放倒了周河畔一段段土崖,大块大块的土石涌向决口。全体人员轮班倒,这班干累了,就睡在泥泞的坝顶或架子车下,另一班接着干。我记得自己就是枕着那双满是泥浆的球鞋睡到了车箱下,而师傅却一直赤脚奔忙在坝上。我们当时也不觉得苦,累了就睡,醒了就干,热汗驱走寒气,大干迎来黎明。不知何时天放晴了,启明星天边闪烁时,决口终于堵住了,但周河川却一片寂静,奋战了三昼夜的人们在晨曦中都倒地睡去了,只有坝顶的红旗迎着初秋的晨风扑啦啦地飘扬……这真像当年“保卫延安”的沙场!这场“战斗”感动了当时的志丹县革委会主任、军代表崔少华,他拿着知青写的文稿,亲送广播站,指示报道宣扬。我们打成的槐树庄滩大坝,以后又被加固加宽,漫淤了一大片河川地,成了村里的树苗繁育基地。每当山风吹过,树苗摇曳,就像深情讲述当年的故事。现在,坝地已经成为“志丹双河工业园区”。奔涌的周河旁,高大的厂房和耸立的“分馏塔”,昭示着“美丽乡村”新工业化的前程!
“吐故纳新”运动中,鉴于师傅的表现,他要被吸纳入党。师傅填写入党志愿书时非要找我帮忙,真诚地对我说:“我文化不高,就相信你!”于是在初冬的暖窑热炕上,师傅发自内心讲述,我字斟句酌填写,用了整整一个下午,一份庄严的入党志愿书填写完了。记得最后有一项要填写“代笔人”的姓名时,我犹豫不敢下笔。此时师傅瞪大双眼,以从未有过的庄重神情说:“怕啥!我先入党,然后你再入党,咱俩终归要一搭往前奔哪!”盛情难却中,我落下最后一笔!此后,我真的把“争取入党”作为我人生的重要追求。
1971年秋,战备形势骤紧,大西北的兰宜战备公路开始动工了。志丹县组建了“筑路施工团”,遆靠山书记任团长。我被抽调为双河连文书。前往县城集中时,师傅一大早就用驴车驮着我四个月的口粮和铺盖送我前往。下午分手时,我提出要与师傅合张影。往二道街照相馆走时,正巧遇见我的好友、一队老乡黄世忠。听说我要去修战备路,他也急着要与我合影,于是前边提到的尘封49年的照片诞生了。49年前的光影,折射出三位合影人各自重大的人生经历。1971年11月底,黄世忠在石崖上开凿战备地道时,因烘烤受潮的火药起火不幸牺牲。追悼会前,要画黄世忠的遗像,就找到了我们三人的合影。知青“画家”不忍下笔,因当地乡俗中说:“画走一个,留下两个孤啊!”“担心后两个也走啊!”但追悼会上终究悬挂上三人合影中黄世忠的遗像复作。我当时正在几百里外的黄河畔上修路,惊闻噩耗,悲痛之际,却更加坚定了我要好好活着、好好干一番事业的信念和意志。
1971年12月23日,我在什望河谷不幸负重伤,被坠落的山石砸昏,右腿骨折。民工们用担架抬着我,奔波30余里山路送我到宜川甘草镇医院抢救,志丹施工团遆靠山团长星夜亲赴医院看望我。当清理伤口露出腿骨时,遆靠山团长不禁蹲下了,我双眼也湿润了……那次,我与死神擦肩而过——我是不会死的,师傅德荣大叔还在向阳沟等着我呢!
元旦过后,筑路成功。我回县养伤,就是在德荣大叔家过的春节。年三十傍晚,雪花纷纷,德荣大叔用驴车接我回队,怕我伤腿受寒,用厚厚的老羊皮袄盖在我腿上。暮霭中,大叔靠近我讲:“不怕,还有咱爷儿俩呢!走,回家过年!”雪花飘在脸颊,却被泪花融化……
九十年代初,我从延安调回北京。因行程急,也没顾上与师傅道别。后听说德荣大叔当上大队支书,曾写信想请北京知青相助,修复前川已破损多年的千米水渠。我盼望着师傅能亲临北京相见,却不知为何未能如愿。两年后,惊悉师傅已含愿九泉,年仅51岁。
49年弹指一挥间,德荣师傅、世忠好友均已作古,照片光影却依旧。我回京后打拼十余载,已跟上师傅的步伐光荣入党,在京城中学培育孩子……师傅临终前惦念的前川千米水渠,如今已开凿成通往永宁的乡间公路,它会载着师傅的宏愿,伴着奔流的周河水,走遍欣欣向荣的志丹大地!
我永远怀念光影中的师傅和好友,怀念周河畔的乡亲们!我总想,人活在世上是一种缘分,师傅和世忠虽然先一步走了,但是他们希望我能继承他们的遗志,更好地工作、学习、生活,当人走到生命的终点时,不会留下遗憾!请志丹、延安人民放心,我们北京知青绝不会辜负老区人的深情厚望!
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知青心连着周河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