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冬天是安静的。
常常一觉醒来,就见窗子上印满了精致的霜花。雪,也大多是在夜里安静落下,一大早推开门,就见院子里银装素裹。白天偶尔也有落雪的时候,那也是不愿惊动任何人般的安静。一家子围在炕头吃饭,或是和兄妹们挤在炉子边烤土豆片时,不经意间望向窗外,才发现雪已经落了好一会了。
院子里清理积雪的父亲是安静的,炉火边忙碌的母亲是安静的,窑面上挂着的落满雪霜的辣椒和玉米是安静的,墙角堆起的雪人是安静的,就连邻居家那只活泼可爱的小狗也安静了许多。冬日里,它常常会望着清冷的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雀儿,或是雪地里那串自己的脚印若有所思地发呆。我们这帮孩子虽然笑着闹着,但声音很快便被一层层的落雪覆盖……
记忆中,那时候唯有李叔居住的队部的那间房子相对热闹点。李叔是我们村的保管员,他居住的那间房子塞满了队里的财产,譬如一张四兜桌子、一把裹着皮革的椅子、一个装有镜子的柜子,还有墙上挂着的算盘、墙角的水瓮、面罐,以及吃大锅饭时留下的灶台和铁锅,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有着铁皮烟筒的泥炉子。后来,村里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也赫然摆放在李叔的房间。无疑,李叔的这间房子是全村人的集合地儿,农闲时,乡亲们常常去李叔那儿喝水唠嗑看电视。当然,村里的大事小事也是在李叔那儿传达学习贯彻落实的。因为那台电视机,李叔的地儿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的乐园。
那些年的冬夜,李叔早早就添旺炉火,烧开水,打开电视机,等着一拨一拨的大人小孩从各自家赶过去。那时候,电视只能收一个台,大伙就广告电视剧新闻一个不落地一直看到屏幕上打出“晚安”两个字时,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家。当年看过的那些影视片,我已不大记得了,我只记得每晚看完电视时,夜已经深了,孩子们都睡意沉沉,老是走不好路。大人们只好拉着携着大点的,抱着背着小点的,腋下还各夹一两个小方凳,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赶。我也记得清冷的月辉下那满世界的洁白和空旷的冬夜里小路上响起的“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后来,村里又有了一台电视机,然后第二台,第三台……后来的冬夜,似乎更加安静了。黄昏的时候,大伙就关了院门,一家子猫在自家的炉火前或是热炕头,收看自家的电视。只是,后来啊,父母这辈人似乎很快就老去了。他们常常不等电视剧开播,就哈欠连天了;电视剧还没完,他们就虎着脸,一遍遍地催促我们睡觉。夜尚早,家里的电视已经被迫“休息”了好一会了……而李叔是这辈人中最先老去的那一个。某次路过,猛然看到鬓角灰白、眼神呆滞、步履蹒跚的李叔,我硬是不愿将他和记忆中那个有着清风明月般清爽温和的男子联系起来。
李叔是个静默的人,那些贫瘠的日子里,他悄无声息地温暖了乡亲们一冬又一冬。只是,那漫长的人生的冬天,却没有人能给予李叔温暖。李叔一辈子单身。小时候,我总是好奇他的与众不同。长大后,知道了几个版本的关于李叔的故事。我只愿相信素白如雪的李叔有过一段山桃花般绚烂的爱恋,我也相信在人走屋空的那些年,沉默寡言的李叔内心里必是演尽了风花雪月,而观众也许不只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