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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7月09日
夜深一盏灯
陈幼民
  我插队的时候,陕北农村还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吃穿用度大部分靠自己生产。但有两样东西,是必须向公家购买的,一是火柴,二是煤油。我印象中,几乎所有的乡村供销社里都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儿,似乎成了它的无形标志。我琢磨,这是煤油、火柴和醋混成的味道。凭着它,人们便可毫不费力寻到供销社的所在地。
  城里人生活中不大用得着煤油,因为照明有电灯。而农村则要靠点煤油灯照明。油灯的种类很多,老乡们用的多半是用墨水瓶自制的简易型。瓶盖上钻个洞,插上个棉线捻子,就算齐活。下边托个木架子,移动方便。这灯省油但不亮。我们用的油灯是买来的,玻璃制作,油仓和底座铸成一体,沉甸甸的。灯头是金属的,安上灯捻,有一个旋钮,可调亮度。上插一个鼓肚的灯罩,点起来,虽远不及电灯,但在小窑洞里,也足以看清人的面目。这灯光黄黄的,悠悠地闪着,尤其在冬夜,看到它,就感觉到一丝温暖。
  知青们煤油的消耗量是很大的,远远超过老乡。一是点灯的时间长,二是亮度高。知青们不习惯夜晚的黑暗,总是把灯拨得亮亮的。知青们也睡得晚,不像老乡那样,放下饭碗就钻被窝。我们吃过晚饭,盘腿坐在炕上,围着油灯,侃大山,看书,非要折腾到夜深人静之时才肯休息。所以,每隔三五天,我们就要下山去买一回灯油。白天洒尽汗水,夜晚怎可无光。
  插队之初,我们的身体还不能适应繁重的体力劳动。农忙时,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干下来,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回到窑里,往炕上一躺,便昏昏睡去,有时连饭都懒得吃。待春去秋来,手上磨出了老茧,肩上扛了两疙瘩硬肉,每日收工,觉得还有劲儿没使完,总想寻些事来干。秋冬两季,天短夜长,在窑里待得时间多了,肚子里的书虫就蠢蠢欲动,旧情复发,忍不住要找些书来看。自小养成的习惯,再怎么“教育”,也难移本性。
  说到此,我还真得感谢可称作我的老师的两位师哥,一位叫左林和,一位叫王秉坤。他们高我两级,在校时便以才子著称。我的读书,与二位有很大关系。
  左林和精通文学,当年,我的母校北京十三中有个十分著名的壁报,叫《语文园地》。每次出刊,都会引得众多同学驻足观看。左林和便是其中主笔之一。他的肚子里有数不清的文学故事。每次聊天,从他嘴里说出的,不是柳永因词获罪,便是周邦彦哀情被赦。说时神采飞扬,唾沫星乱溅,许多故事,我至今还记得。若在课堂茶舍讲这些,倒不稀奇。在陕北土炕上,刚放下小米粥碗,就开讲文学,可见此人瘾有多大。
  王秉坤体格强壮,作风儒雅,有思想,文笔好,数理化皆强。看书喜诵,每到忘情之处,炕沿儿拍遍,声震窑顶,摇头晃脑,旁若无人。我时常找寻他读过的片段,看精彩之处何在,为何获得激赏。无形中也长了不少见识。
  两位不仅肚里有货,也藏了不少书,都是当时被称作封资修的东西,真不知它们是怎么逃过的书劫。尤其是王秉坤,行李中有一只四四方方的铁皮箱,里面别无他物,满满的全是书,其中还有许多难得一见的旧版。虽然时隔三十多年,我还能记得读过两人的书有《史记选》《国语》《国策》《左传》《春秋》《论语》及诸子百家中的一些。
  书量不算大,可全都是精品。能在陕北的土窑洞里读到,实属难得,足够饕餮一阵的了。可我初中上了不到两年,要想读懂那些艰深的古文,还很困难,只能先从好读的入手,如《聊斋志异》。我每日读一篇,看明白了,转成白话给大家讲故事,称作“每日一聊”,成为闲侃的重要内容。
  诗词是我们当时最喜读的,也许和离乡背井的心情有关。那些带有悲凉意味的离别诗、怀古诗、边塞诗,最能引起我们感情的共鸣。尤其是许多名篇的产生地就在西北,塞上塞外是常见的词儿。范仲淹的《渔家傲》自不必说了。有一次读到唐代张敬忠的诗,诗曰:“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五原在陕北之北,古属朔方,地理环境有相似之处。读此诗,惹起思乡之情。
  当然还有小说,是各队之间传看的。一本《封神演义》传到我们队,首尾皆无,卷边烂页,几乎散了架。不知是谁带了一本厚厚的《收获》,里边载着一部叫《大学春秋》的小说,被我读了许多遍。倒不是说小说有多么精彩,因为它讲的还是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故事。但里面描绘的大学生活,让每天扛锄头挣工分的我艳羡不已。课堂、校园对我们而言,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说也奇怪,大家带的几乎都是文史哲方面的书,数理化的则一本没有。或许有,但大家没读,反正我是没一点印象。当时下乡,强调要“扎根”,当一辈子农民,数理化有何用?离现实生活太远了。后来才有了进工厂上大学的机会,可当时谁能想得到。记得有一次,外队同学拿来一册初中数学课本,学过的。我惊愕地发现,它对于我而言简直就像天书,竟然一点也看不懂那些方程式了。当时我很是悲哀,因为我上学时并不是一个差生,怎会忘得如此干净。回头一想,也难怪,文革开始,我们卷入其中,成天学着大批判的话语,迷恋着辩论的技巧,背着“老三篇”,头脑中何曾给数理化留下一丝地方。由此,彻底绝了我搞理工的念想。以后,果然搞了文,以编辑为职业混饭吃。
  时隔三十多年,我依然怀念那盏小小的油灯。山村的夜晚,寂静而漆黑,不时传来的几声狗叫,更显得四野空旷悠远。惟有窑洞窗户透出的光影,给天地之间添上了一点暖色。几个年轻人围着油灯,头对头读书侃书。身子扑在炕上,影子投在墙上,窑洞里其他地方都是黑黑的,那光只照亮了脸和书。现在想起来,这场景很是温馨。老镢头、黄土地、读《史记》、背唐诗,这些看似不搭界的东西,被一盏小油灯,柔和地融为一体。
  没有人告诉你要读书,也没想过读书会有什么用,它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生存的一种本能。我不能说插队的几年我们学了多少东西,尤其是我,浅尝辄止,不求甚解,全凭兴趣,翻到哪篇就读哪篇。没有系统,没有计划,说不上知识的积累,顶多是增添了一点谈资。比起后来在知青中涌现出的许多学者和作家,我们星星点点的阅读可能不值一提。但是,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在繁重的体力劳动的间隙,我们多少保留了一点学习的习惯,也算是难能可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