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2月9日,当晨光照进陕北志丹县周河畔的向阳沟村时,我们“北京娃”的人生从这小山村开启。
向阳沟原名康家沟,其背靠群山,面向河川。因地界豁亮,每日黎明,阳光总是照遍全庄。新中国成立后,乡亲们热情投入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故将其更名为“向阳沟”。
这一天,是我们北京知青落户乡村的日子。早上9时许,我们乘坐的军用卡车已驶入志丹县地域。因前几日刚降了场大雪,目极之处道路冰封,水瘦山寒,峰峦起伏,涌向天边。挂防滑链的车队翻过两座“雪山”后,开始沿盘山道而下。随着颠簸盘旋,满视野的苍穹大山和冰封河川仿佛群象迁徙,银蛇起舞。我们的绿色卡车竟像马队一样奔腾在雪域高原,不禁使人联想起毛泽东“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诗句,憧憬起当年中央红军进驻时的情景!
“看!山下有村庄,快到了!”一男生高喊着。于是,全车知青极目远眺。只见黄褐色的山脊沟洼中,山坡河川汇合处,几十孔窑洞星罗棋布。随着窑背上的炊烟袅袅升起,雪雾弥散,我们仿佛又要落入“云间仙境”!几位晕车的女生也来了精神,直腰倾身往车棚外张望。山下的村庄,就是向阳沟。
车队缓缓驶入周河川。只见山下村口搭起了松柏彩门,写有“热烈欢迎北京知青”字样的红色横幅在寒风中抖动,像山村升腾起的火焰。忽然,唢呐齐鸣,鞭炮炸响,公路两旁的人流压向车队,几乎迫停,估计有上千人。
这时,我们才近距离看清了迎接我们的“陕北人”——他们大多穿着黑蓝粗布衣裤,有的披着老羊皮袄,或穿着狗皮坎肩儿。尽管朔风凛冽,但他们都不戴帽子,而是用一块块已泛灰黄的白手巾裹头,唯有婆姨女子别样——红绿头巾,花色布衫,银铃笑声,使这山沟沟充满了生机。
吹奏的老汉后生两腮鼓圆,绷筋粗裂的大手飞扬,唢呐鼓槌儿一起一落,犹如朝天向地开射的铳炮,震得人心房砰砰作响!
我们的车队犹如人海中的航船,终于泊入“港湾”。我们又一次感动了——陕北乡亲的热情名不虚传。迎接我们北京娃,犹如迎来当年的“红小鬼”!
我们下车后,都成了“灰土人”。男知青抓起崖畔上的积雪擦脸,女知青们传递着“北京木梳”梳头,冻僵双脚的娃儿们急得直跳,互相拍打着,抖落着满身的黄尘。可北风卷着的雪粒儿还是不时扑打过来。
还是当地的乡亲们考虑周全,簇拥着我们进入了避风向阳的沟口商店的后院。洒满冬阳的大院里,北风小了,久违的音乐响起来。在这里,召开了欢迎大会。公社主任致欢迎词,一位知青代表表态,口号声、欢呼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县文化馆干事李尼仁带领双河学校宣传队的学生表演了陕北民歌诗文联唱。我们听不懂陕北方言,但从那熟悉的《东方红》《大生产》《南泥湾》的曲调里,从陕北后生女子的眼神里,可以感受到老区人民对我们的欢迎。
晌午过后,大会结束,周河川上又热闹了起来:各村乡亲召集起落户的知青打点行装;去川道队的知青的行李装车拉走;去山岭队的知青的行李驴驮人背。知青簇拥前行,不时也推把架子车,拉起牲口缰绳,爬坡上洼,跋涉雪原。那阵势,真像各部队接新兵,新奇又憧憬。知青的目标即是那阳坡崖畔上的一孔孔神秘而土气的窑洞。
伴着山间的晚霞,我们终于走到窑洞前。它大多开凿于向阳的山坡面,呈半椭圆形。依山傍水,峰峦绿树相伴,鸡鸣犬吠相闻。在夕阳晚霞的映衬下,与陕北蜿蜒起伏的地貌形成和谐呼应之美。据载,陕北窑洞诞生于6000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今日我们居住,也算是华夏文明的一种传承吧!
走进窑洞,顿感暖意融融。窑主奶奶刚刚烧暖热炕,“今儿个一整天都盼着娃儿你们来呀!”深情的乡音,暖暖的土窑,把我们的心融化了。窗外已是繁星满天,我们点亮小油灯,仿佛融入了夜空中的银河——我们的窑洞人生开启了。
第二天,我们在会前唱起了语录歌,山村荡漾着北京口音的歌声和话语声,村里的碎娃娃们挤在窑门口聆听观看,大胆的后生坐上炕栏,与我们比划交谈……山村的窑洞成了陕北乡亲初识了解北京人的“窗口”,我们也从这窗口起步,与老区父老乡亲交往。广阔天地,学习作为,磨砺成长。
一年后,我们在基建队长德荣大叔的指导下,在全庄最高的山峁上,自己动手,历经春夏两季挥汗苦干,终于住进自己开凿的三孔新窑洞。真正成为陕北窑洞的新主人。
我们向阳沟44名知青很幸运,插队地分别落户在一队、二队和四队。一队首批11名知青,就居住在向阳沟村口当年的红军医院诊所旁的两孔窑洞中。1971年夏,8名知青与乡亲们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出窑洞旁大队医疗站的药品器械物资。二队知青居住的窑洞坐落于当年红军医院的窑群中。据说,国际友人马海德大夫曾来此传授展示医术,培养八路军医护人员;四队11名知青落户在二里外民风淳朴的西沟门村。
曾记得,在白雪皑皑的周河川分配插队地点时,有知青天真地守在行李旁,想调离插队点,另找插队伙伴,惹得带队人员现场气愤道:“弄乱了分配方案,丢了行李谁负责?”
可知青们进村住窑后,同睡一席炕,同吃一锅饭,同甘共苦同流汗,几年和谐生活、创业打拼在一起,都亲如兄弟姐妹,往事成笑谈。一位在学校曾因“早恋”进过“学习班”的小女生,来延途中曾遭“冷遇”。住村不久,“男友”曾来看望,队里男知青不了解情况不搭理他,女知青却礼貌相待,迎进窑内,生火做饭。有位小知青说:“吃饭?要交粮票!”老乡队长却说:“千里迢迢来看望咱,吃顿饭算啥!尽吃!管饱!”
啊!延安窑洞,父老乡亲,心胸宽广!暖人心房!这正如毛主席当年深情所讲:“延安的窑洞是最革命的,延安的窑洞里有马列主义……”
回首50多年前的“窑洞人生”,记得曾有知青在我们的《知青集体户日记》中写道:“热爱我们的向阳沟吧!二队的旧窑曾是红军医院的住院处,大队对面山峁上留有当年保卫延安的战壕,前辈的足迹与我们的足印同在……”
50余年间,我们的窑洞中曾走出了大学生、医生、工人、教师、律师、学者、会计师、国家干部、民营企业者,赓续着先辈的足迹,辗转奔波延安、北京及世界各地,我们都因共同走过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