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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1月26日
先生品质难为喻
——纪念《呐喊》出版百年兼怀先生

  杨葆铭
  这个世界上,被称作“先生”的人不少,但配当先生的人却不多。
  我们在谈论鲁迅的时候,总习惯在他名字的背后加上“先生”的称谓。
  回望百年文苑,拭目方圆九州,普天之下,景仰先生的人何止万千!
  先生者,德隆望重之谓也。
  大凡伟人,都有一个富有个性特点、与自身的精神气质相匹配的体貌特征。
  周总理弯曲的右臂最适合中山服的装束,以致在他去世之后,有位诗人还深情地吟道:“即使把他交给火,也不会垂下辛勤的双臂……”
  先生一领长衫,短髭寸发;被定格为先生精神标识的横眉下的那双让人望之俨然的目光中有愠怒、有愤慨,当然也有哀其不幸的悲悯。正是凭了这洞幽烛远的犀利目光,使得先生在由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途中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
  时间过得真快。100年前,先生将连接广宇的浩茫心事化成笔振天声的一声呐喊,这呐喊声如狮吼雷鸣,狂飙漫卷。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能看清楚的一个基本事实是:无论是时空切换还是世殊事异,但先生的名字与世道人心的关联,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减,反倒更为广泛和密切。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越乃复仇雪恨之乡。鉴湖越台,名士辈出。
  先生凭藉着连接广宇的博大襟怀,犀利锋发的深刻思想,万古常新的顶级文笔,完成了由周树人到鲁迅的伟大转变。这100多年来,对先生的景仰和赞美几乎耗尽了我们积累起来的优秀词汇,以致使得这些赞美之词有了雷同和重复之虞。
  卡莱尔在论述伟人和英雄在人类事务中的作用和业绩时,将文人英雄排在了君王英雄之前。他认为:文人英雄,就是由上苍派遣到人间来靠写作、靠言论和行动行使先知和神灵职能的人。夫英雄者,大多具有敢于单挑独斗的孤勇气质。在那个“万家墨面没蒿莱”的乱世年间,先生怒向刀丛觅诗,敢将黑狱推开;他盗天火与人间,用疾笔摧枯朽,铁骨仁心,慈悲天下。我们可以试想一下:不管你是何等何样的人物,但如果人们在这些人物的身上获取不到他们所关切的东西,人们就不会平白无故地敬仰他、热爱他。所幸民国老照片,为我们存留下先生身后哀荣的真实场景。悼念先生,市井长巷,万人雪涕。天不言自高。看一看为先生执绋抬棺的是何等人物,你也就知道躺在棺中的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最高的敬仰,常常无需多言。只求“速朽”的先生,却在息肩瞑目的那一刻获得了永生。人们将一面绣着“民族魂”三个大字的旗子,盖在了这个布衣微躯、为提振和重塑民族精神呐喊了一生,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硬骨头的、被我们称为先生的灵柩上。
  余生也晚,直到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笔名叫鲁迅的人。
  在那个罢黜百家、独尊迅翁的年代里,崇仰先生,读先生的书,不仅是政治上的正确,还是一种文化时尚。只是先生的文章其味甚辛,超出了我们味觉的接受能力。及长,在一位知青老师的转述和解读下,让我从先生的两句话中获得了教益和鼓励。《狂人日记》里的一句“从来如此,便对么”的发问,挫败了我的自以为是。让年少轻狂的我,从这句简洁劲道、有些家严庭训意味的发问中认识到:这个世界不是给你一个人设定的。初学写作时,不得要领。先生《未有天才之前》里的一句“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幼稚,不算耻辱”的话鼓励了我。这100多年来,被奉在文坛“凌烟阁”上的巨擘泰斗式的人物,有几个能扛得住岁月的洗刷?没有任何一种伟大,是从缄默瞻顾中获取的。时间的残酷,在于它保留的历史成绩单上,向来忽略冠军以下的名次。先生以自身丰沛的生命力光源,普照前生后世。他的盛名不衰,在很大程度上,是先生面对惨淡人生时,所展示出的凛冽姿态具有无可替代的唯一性。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山宗匠,这几十年间,研究先生的机构和个人遍布世界多地,且在日益增多;先生的文章,作为教科书里“课霸”式的超稳定教材,被选入课本里的最多;先生文章中的经典句子,不管是在怎样的时代背景下,被引用和转述的最多。鲁迅风,金不换。这些闳中肆外的金句,像一锭锭高纯度的金砖,被码放在人类思想的宝库里,成了一份不动产。
  “真是晴天的霹雳……”
  郁达夫听到先生去世的消息后,于惊愕悲愤中写下这篇沉郁顿挫、起笔突兀的《怀鲁迅》。这是对一代文宗千古文章未尽才的一声悲怆的哭喊,是一个先生对另一个先生深刻理解的真情哭诉。这篇至情至性,满共只有400多字的短文气韵酣畅,警句迭出。其中所蕴含的预言式的隐喻,在时间的流逝中得到印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郁达夫才是真正懂得先生的人,他能在先生文章的背后,看到隐藏在先生神秘天性里的那种具有天才特质的苦闷与叛逆。
  子夏是孔门“十贤”之一。他说过这样一句话:君子会让人感觉到有三种变化,即: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其实,君子守恒如一,从来未变,而是我们对君子由了解到理解的这个过程中对君子的感觉在变。就说绍兴周氏周树人周豫才迅翁鲁先生究竟是何等的一个人物?近百年来,为先生写传,研究挖掘先生生平事略的人很多。将这些研究做一个集成,或可能映现出先生的一个清晰轮廓。我们学习先生,纪念先生,首先要了解先生。而了解先生最便捷的方法是:要分清职业的先生和精神的先生。从职业上来讲,先生是医生,是教师,是公务员,是编辑,是作家、诗人、翻译家,是版画爱好者和收藏家;而精神的先生则是100多年前卓越俊逸的80后,是冠绝时辈的弄潮儿,是独特的精神气质外化成的盗天火与人间的普罗米修斯,是闹海的哪吒,舞干戚的刑天,是在风雪夜为众生抱薪加柴的守夜人,是为了打鬼被敬请来的钟馗……
  一句话:先生品质难为喻。
  难就难在对先生的表述要做到浑全确实不容易。先生一生使用过的笔名多达140多个,每一个都是先生精神样貌的一种呈现。伟大都是熬出来的。越是伟大的人物,可供我们学习、观察和研究的地方就越多。譬如先生,不论是被奉上神坛还是回归人间,先生除了还是先生之外,反倒让人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以脆弱的凡人之躯,而能展现出具有神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才是一种真伟大。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
  这是先生《战士和苍蝇》中的一段被广为传诵的名言。
  我的问题是:战士在未战死之前,苍蝇们对战士的缺点和伤痕是没有发见还是发见了不敢往出说?还是郁达夫对先生了解得深。他说他的这个同乡先生确实比我们看得远,看得广,看得深。就说百年前,从铁屋中迸发出的那声呐喊为什么总是在历史的回音壁上震荡?时空转换到今天,英雄的血,是不是还被当成无盐国土上人生的盐,还是早已经渗入到催育新松和劲草的沃壤中?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但走出来的路若是路卡设得太多也就等于没有路,这该怎么办?被呐喊声惊醒之后,揉了揉眼睛,四顾茫然,最后又选择了躺平,这又该怎么办?这是老问题,也是新问题。100年过去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先生?因为先生锋发的辞采里所蕴含的思想,在今天依然有着鲜活而深刻的现实意义;还因为先生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人。他厉害就厉害在,用一支廉价的“金不换”,写出了人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