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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3月10日
不厌粪土
杨坚民
  如今很多朋友,为亲眼看看日出,为了拍下那冉冉升起的旭日的画面去赶大海,爬高山,起五更,盼卯时。而插队期间,在我们塬上,只要天气晴朗,天天都可以看到破晓的日出和夕阳西下的落日。
  东方的太阳在塬上刚刚露头的那一瞬间,就是生产队长招呼社员们开始一天活计的时刻。太阳西沉,社员们就会伴随着落日余晖收工回窑。
  站在我们村子中央的最高处向四周望去,平展展的黄土地和道道梯田向四下延伸。那些光照时间长的平展地块一般都分布在塬上,是种冬小麦最好的地块。我们住在塬上的村民,距离耕地近,干活方便。
  我们班同学刘京乐、肖宝瑞、鲍富强三个人被分到我们邻村插队。
  一天,他们到我们知青点串门时,对我们说:“你们这儿吃水太不方便了,还得下沟驮。我们那儿沟里有的是水,天天下工都可以洗澡。”
  当看到我们的劳动条件,又羡慕地说:“你们的耕地离住的地方近,干活真方便!”
  接着又说:“我们村每天干活都得爬山,到了地头,把人累得够呛,哪儿还有力气干活呀!就这么每天一上一下,也得把人累死!”
  黄土高原的可耕地大部分在塬上。塬上的土地面积大、平地多,即便有些坡地,也很容易改造成梯田,水土保持工作简单。
  住在沟里的人,每天都要背着农具、挑着粪肥种子、吆喝着耕牛上山劳作。农作物收获时,又得把一担担黍米穗、麦穗和玉米棒子挑到山下,打场脱粒。就连喂牲畜的秸秆也得从山上一捆捆背回村里。而住在塬上的人,除吃水困难外,干活就方便得多。
  “两利相权取其重。”能够把我们分配到塬上插队落户,看来还是值得庆幸的事。
  我们村社员每天上山受苦,分为三个时段:早晨、前晌、后晌。前晌和后晌干完活后,都是各自回各自窑里吃饭,只有早晨到前晌之间的这顿饭,是在地头吃。
  我们插队期间,第一次下地干活的时候,到了饭点儿,放羊老汉挑着送饭挑子,把饭送到了地头。挑子的一头是个筐,筐里放着各家的干粮;一头是个桶,桶里是喝的水。放下挑子,这位老汉就会拿出一个标准杯,给每个人分水。他分的水不偏不向,每人一杯,桶里的水就被分配完了。
  我看到分到自己碗里的水颜色发红,就寻思着:“这肯定是茶叶水!”
  郭振林也好奇地嘟囔着:“这是什么水呀?”紧接着就尝了一小口。只见他还没把水咽到肚子里,就全吐了出来。
  见状,我闻了闻自己碗里的水,就大声地说:“这是什么水呀?一股子馊泔水味!”
  知青们也各自闻了闻自己碗里的水,捂着鼻子,纷纷把水泼到了地上。
  老乡们见状,个个儿都惊呆了,眼睛都发了直。
  那天早饭,我们每个知青只能干巴巴地嚼着自家送来的高粱面团子,连一口水也没喝。
  原来老汉桶里的水,都是各家各户送饭人倒入的“百家水”。凉水、白开水、蒸锅水……五花八门的,什么水都有。而大部分都是各家各户味道不一的蒸锅水,因此水的颜色发红。
  “蒸锅水也能喝吗?”我们纷纷质问生产队长。
  “当然能喝了!不喝蒸锅水,把它倒掉岂不太可惜了!”
  我们听了,个个咂着舌,沉思不语。
  随着时间的推移,珍惜每一滴水,已经成为我们每一个知青的自觉行动。每天做饭剩的蒸锅水,我们也会像乡亲们那样统统喝掉。
  刚开始喝蒸锅水还真不习惯,有的女同学甚至恶心到要吐。可是时间一长,您猜怎么着?还喝上瘾了!不喝蒸锅水,喝别的水就觉得没味道。
  后来,经过长时间的锻炼,我们每个人都过了生活关和劳动关。男知青由刚开始每天挣7分或者8分工分,到后来也能每天拿到最高的10分。在生产队,你能拿到几分,就得干几分的活。能够拿到10分的,都是好劳力,就得干最重的活儿。
  那年的农历八月底到九月初,是生产队播种冬小麦的时节。10分的好劳力,都要干拿粪这项最脏、最累的活。
  什么叫“拿粪”?
  当年农村缺乏农家肥,而我们村不但缺肥,还缺水。要想让冬小麦长势良好,就得从根子上考虑施肥问题。
  播种冬小麦之前,生产队会把有关指标一一落实到各家各户,要求每户必须上交若干数量的大粪,还要求每户交给队里足斤足秤的两只老母鸡。当然队里照顾我们知青,只让我们交一只老母鸡。当时我们还没有像老乡们那样自家养鸡,只能大家凑钱到集上买,买到个头足够大小的老母鸡上交。
  生产队在场院边支起一口特大号的柴锅,把所有的老母鸡都放在锅里煮,直煮到肉烂骨头碎。连同肉汤一起拌着黄土和大粪,然后将这些土粪肥挑到地里,每隔方圆十几米放一堆。
  “好钢用在刀刃上。”既然肥料紧张,老乡们就有施肥的好招数:只把有限的肥料施放在小麦种子上和种子周边,一旦麦种发芽,就可以直接吸收到营养,又不浪费肥料。而这些施肥之人,就是“拿粪”之人。
  一个长条状的柳条笸箩,用来充当拿粪笸箩。将其用羊毛绳吊在拿粪人的胸前。拿粪人光着双脚,在粪堆前或蹲或跪,用双手直接将粪肥扒入到自己胸前挎着的笸箩里。
  种麦开始,最前面,是队里的老把式吆喝着耕牛,老牛拉着犁,将麦地豁出一条垄沟。老把式的本事是既要把垄沟豁得一样深浅,又要把垄沟豁得笔直,而且间距还要一样,不可交叉。承担这项工作的,一般都是挣10分的农家里手。
  紧随其后是点麦种的。点麦种,其劳动强度相对比较低,可以是婆姨、女子,也可以由女知青承担。
  您别小看点种这项工作,其实也很不容易,也得要经过培训上岗。一般要光着脚丫子,左手端着一个小木槽子,内装麦种。右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组成的三指捏,一捏种子的数量,要求在23粒左右。她们要紧紧跟在豁垄沟的犁后,把种子成撮点入到垄沟里,然后用光着的脚,踩实刚刚点下的种子。每小步的距离,也就是每撮种子之间的距离。
  接下来,就是拿粪的用左右两只手循环抓起一把把粪肥,不偏不斜地将粪肥撒到麦种上,并用脚再踩实一下。
  笸箩筐里的粪肥撒完了,就得赶紧再去就近的粪堆扒粪,必须紧紧跟在点种人后面,不能掉队。
  最后就由一头牛,拉着一个大大的柳条排子,排子上站着一个人,来回将刚种下麦子的土地磨平,给裸露的麦种覆盖上一层薄土。由于塬上没有水,麦地的第一次灌溉和催种发芽,只能期待老天爷施恩了。
  至于粪肥有多么臭、多么脏,那都不在考虑范围。仅就胸前吊着的这三十来斤重的粪笸箩,就把人累得够呛,还要紧跟着来回扒粪、撒粪,一天下来,把人累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而这项工作还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整个小麦播种季节天天如此。作为我们男知青,既然挣10工分,那么就必须坚持下来。好在我们没有一个是孬种,十几天的播种期,我们都坚持下来了。
  在种麦拿粪的过程中,如果赶上在地头吃饭,双手沾满肮脏的粪便怎么办?地头可没有自来水冲洗脏手,更没有肥皂消毒。而只有各家各户送来的“百家水”。这些百家水也是有限的,是每家每户按各自家庭下地干活的人数定量集中送来的,每人只能喝上一碗水,不可能有更多的水供我们这些拿粪的清洗双手。
  生产队为了照顾我们拿粪的,破例允许我们在分配饮用水之前,嘴里含上满满一口水,照着脏手边吐边搓洗。上述过程,只能再重复一遍,就算把手洗干净了。拿起团子就往嘴里塞,嚼得仍然是那么香!
  现在想想,那是个多么肮脏的场景啊!而在当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