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到来年的麦收,是石门河村的乡亲们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啥叫青黄不接?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听过这个词,但是它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并不清楚。后来,去到像石门河村生产队那样的小山村,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秋收时节收获了苞谷、小米、高粱以及其他杂粮,暂时能度过一段能吃饱饭的时光,村里细粮很少,要是能吃上一顿白馍、面条算是很稀罕的事情了。渐渐地粗粮也开始短缺,咋办?按照相关政策,知青的粮食不够吃,可以从生产队借,生产队没有,可以向大队借,大队没有,可以向公社甚至向县里借。但有一条,只能借粗粮,不能借细粮。而我们认为小米吃了不扛饿,所以宁可吃苞谷,也尽量不吃或者少吃小米。
村里收获秋粮以后,首先要留足来年所需要的种子,然后是牲口料,这两样是万万不能动的。如果乡亲们的粮食不够吃到来年麦收时,就得未雨绸缪,赶快去邻村借粮,我有幸参与了一次“借粮行动”。
天还未亮,由四辆老黄牛拉着的架子车组成的借粮队便早早出发了。沿着山间的土路前行,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尤其在坡道上踩到积雪,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刺骨的寒风一阵阵袭来,把人们吹得摇摇晃晃。遇到没有桥的河,就只能涉水。队员们先是在岸边停下来,脱掉棉裤和鞋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牵着老黄牛一步一步蹚过冰冷的河水。到了对岸后,先要休整一下,擦干腿上的水,再用双手使劲儿地搓那两条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腿,然后穿上棉裤和鞋子,继续前行。
走完土路就到了相对平坦的公路,由于没了山坳的遮挡,寒风吹得愈烈。终于到了县城周边,时间也到了晌午。我心想,要是能去县里的食堂喝一碗热汤就太好了。县城只有一两家食堂,都是国营的。我们去县城赶集的次数很少,记得有一次来县城买东西,在街上的食堂吃过一次饭。那一次,买了两个白馍和一碗肉丝汤,坐下吃了几口,便有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我看看他,上衣是黑色夹克工作服,下边穿了条制服裤子,脚上穿一双解放鞋,这身打扮不像是农民。我问他有事吗?话语间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头发,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红本,双手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一看,榆林县农机厂工人。我不解地问:“农机厂工人怎么到这里来了?”他难为情地说:“遭灾了,厂里发不出来工资,人们都出来讨饭了。”
说实话,我刚才买饭时看到诱人的回锅肉没舍得买,只买了一碗肉丝汤解解馋。眼下,见到这么一个体面的工人讨饭,心里真不是滋味。于是,我站起来说:“你坐下吧,我请你吃饭。”我给他也买了两个白馍和一碗肉丝汤,用一个木盘端到圆桌上,只见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眼睛里噙着泪花……
我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跟着借粮队伍,队伍并没有走进县城,而是到了一片向阳避风的地方停了下来。李队长招呼大家休息吃饭。于是我们各自拿出干粮和咸菜吃了起来。虽然苞谷馍冷了以后又凉又硬,但是老乡们有办法,随手捡几根干树枝,点一小堆柴火,再找两块石头,把苞谷馍架在火上一烤,冷馍变得热乎起来。吃噎了,喝口水。在架子车前,一头头老黄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它们的嘴里也在不停地嚼着粮草。
休息了一会儿,队伍又继续出发了。老黄牛拉车走不快,需要中间驾辕的人轻轻地扶着车把,不驾辕的人则跟着车队走,走一段路换一回驾辕的人。
冬日的白天短,刚才还能看见西边的太阳,一会儿工夫,太阳就下山了。这时候,我们的车队也离开了平坦的公路,转入山间的土路。阴冷阴冷的风刮来,吹走了最后一片光亮,夜幕降临了。
李队长招呼队伍停下来,给每辆架子车车辕一边竖起一根木棍,上面挂了一盏煤油灯用来照明。别看那一盏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在寒冷的冬夜,总能给前行的队伍带来些许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小山村。随着一声声的狗叫声,村里陆陆续续地出来几个人,他们和李队长拉了几句话后,便把我们安顿到一间宽敞的草屋。一时间,草屋里走进来七八个人,一位身材矮小的人拿着一张纸走到木桌前,我也没看清楚,便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小孩子,到外边去吧。”
李队长赶忙拉了我一下,低声说:“人家是生产队的会计,要咱们签借粮的字据哩。”我顿时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不敢言语了。
签完字据后,他们带着我们走到仓库前,一斗一斗地往我们拿来的编织袋里装粮食。一个袋子可以装四斗苞谷,装满以后扛到架子车上,一袋一袋地垛好,再用绳子捆结实,装完之后又招呼我们回到那间草屋。
草屋外边,老黄牛在一旁不停地吃着草料。那一刻,我心里升起一种对老黄牛的敬重之情。它们不言不语,辛辛苦苦地拉车、拉犁,最大的“享受”就是主人在它们的草料里多加一点苞谷或者黑豆什么的精饲料。有一次我驾着架子车往山坡的地里送肥料,前边的老黄牛突然踩到一块稀泥滑了前蹄,它可能想到后边的主人,便双膝跪下牢牢地撑住不让架子车下滑。前边牵牛的人腾出手来,跑到后边帮我推住架子车,老黄牛使劲儿一跃,重新站立起来,继续拉着车往前走……
我们再走进草屋时,只见桌上摆了一大盆苞谷糊,一大簸箕苞谷馍,招呼我们吃。我吃了一个馍,喝了一碗糊糊,身子觉得暖和多了。顿时,困意和劳累一起袭来,我见墙边有一堆谷草,便一头扎在上边睡着了。
睡梦之中,我被叫醒了。李队长说:“要赶快往回赶路,不然天黑前到不了家。”
在乡亲们的道别声中,我们又踏上了返回石门河的路程。来的时候,轻车熟路;回去的时候,熟路重车。驾辕的人格外小心,走上公路,老黄牛也不用太费劲儿拉车,驾辕的人也比较轻松,一辆车跟着一辆车往前走。到了河边,大家又得脱掉棉裤和鞋子,牵着牛驾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河去。一辆车走过去后停下来,大家帮助下一辆车过河。等所有架子车都过了河,人们才顾得上坐在地上搓一搓麻木僵硬的腿,然后再穿上裤子和鞋子,继续赶路。
走进山间土路上坡、下坡的时候,也是一辆一辆地通过。装满一袋袋苞谷的架子车,下坡时最危险。车辕要扬起来,车尾要处着地,增加摩擦,减轻惯性冲力,架子车两边都要有人用肩膀扛住车把,不能让车下行得太猛太快。最要紧的是,不能让装满苞谷的编织袋子掉下来。
就这样,蹚过了一条又一条河,下了一个又一个坡,蹚河时冻得人发抖,下坡时累得人冒汗。李队长说:“这一趟单程少说也有百十里路呐。”
当我们的车队过了介子河村,又过了一道山坡,终于听到了熟悉的狗叫声,我们回到了石门河村。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突然,一道光似的东西向我扑来,那是我的“好朋友”——虎子,它好像久别的亲人一样扑到我面前,那一刻我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借粮车队走进场院,村里好多人来帮忙卸车,把一袋袋苞谷扛进山坡上的仓库里,清点、堆放好。
我和虎子一起回到自己的窑洞,脱掉外衣和棉裤,上床倒头便睡。第二天,我被虎子毛茸茸的头蹭醒。睁开眼睛一看,外面已经明晃晃的了,食堂那里传来一阵阵呼唤,“开饭啦!开饭啦!”
借粮这件往事,虽然时隔久远,却仍然清晰地记在我的心里,永远也不会淡忘。至今我都不敢浪费粮食,心底有着无限的敬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