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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3月16日
学耕田
冯军
  我学习耕田的经历,始于陕北那片辽阔而深厚的黄土地。1969年初,我们一行人落户在志丹县向阳沟村,作为一群不甘寂寞的北京娃,便很快投身于农活之中:打山柴、修梯田,初展身手。春节的喜庆尚未散去,万物便已开始复苏,春耕犁地急需人手,队里决定在知青中培养“新人”。于是,我和新明被选中学习耕田犁地——这在当地乡亲眼中,可是“高位农活”,自然引起了庄里人和知青的羡慕。我心中窃喜,同行的妹妹也倍感欣慰。
  学耕田的那天清晨,启明星高悬,天空尚未泛起鱼肚白,我们便随队长来到饲养棚。在昏暗的马灯下,伴随着牛粪的气息,我们牵出几头健壮的犍牛。或许是牲口欺生,刚一下坡,牛儿便撒欢奔跑起来。我们怕牛跑丢,急忙追赶。黎明前的山村,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和牛蹄声,引得满庄的狗一阵狂吠,仿佛是给我们这些北京娃来个“下马威”!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地头时,天色依然昏暗,星星仿佛触手可及。队长掏出旱烟,用钢制火链钩、火绒草和火石头,熟练地点燃了烟锅。我少年时听过“钻木取火”,今日却在大山里亲眼见证了“火链石头取火”的神奇场景。我仰望黄土坡,看着人影中火星闪烁,轻烟袅袅升起,听着地畔牛儿吃草反刍的声响,在满天星斗的映衬下,仿佛置身于“牛郎天河畔”的仙境之中。
  一袋烟后,天才蒙蒙亮,学耕地正式开始。首先要学的是“套耕牛”。在师傅德荣大叔的指导下,我小心翼翼地将犁铧套在牛上。队长先在地头犁了一垅作为示范,我看一遍觉得并不太难,便迫不及待地上手吆喝起来。然而,困难总是从亲身实践开始的:我扬鞭催牛,犁铧下地,还没耕上半垅,就觉得犁铧扶不稳,犁沟歪歪斜斜,牛儿也愈发不听话。我一着急,连甩几鞭,犁铧起伏不定,如遇浪涌。抬眼望去,牛儿前窜,蹬腿欲跑。好在不远处德荣大叔嗷嗷地吼叫了几声,牛儿才稍稍稳住,缓慢前行。
  半晌下来,我累得手臂酸痛、汗流浃背,耕牛也显得疲惫不堪。休息时,队长看到牛脖子上磨出的血印,心疼牲口,气得吼叫起来:“这咋能成?!”我自知学艺不精,不敢多言。德荣大叔心疼徒弟,忙给队长点烟说情,一会儿又走过来安慰我:“莫怕!不咋地。刚开始用牲口,慢慢学习嘛!”他拍拍我肩膀,传授起耕田的门道来:“牛是牲灵,刚见面好欺生,可最通人性。慢慢交往多了,你若对它好,它也懂得领情。牛儿戴木枷拉犁,脖子容易受累,扶犁手上活便些,木枷吃重就少;牲口劳累了,休息时你给它挠挠痒痒、喂口干粮,它就会喜欢你。”说着,他上去抚摸着那头鼻梁上有黑斑的大犍牛,牛儿摆头甩尾,显得十分惬意。
  之后耕地时,我认真向师傅学习,提高耕艺,同时也更加爱护牲畜。休息时,我也不忘“亲近”这位伙伴——先卸下木枷犁铧,把它引到树荫下,缓缓靠近它,轻柔地抚摸着它那绒绒的脖子,为它挠痒痒、擦汗迹。偶尔,我还从怀里掏出省下的窝窝干粮,喂上它几口,牛儿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湿漉漉但暖暖的,让我感到十分快意和温暖。这时,牛儿的角头竟会微微依偎在我的胸前,轻轻摩擦着。它那铜铃般的大眼睛抬起望着我,仿佛在说:“咱们好吧!”此时,我蓦然感悟到“万物皆有情”啊!
  经过数次大山里黄土坡上的磨砺,我不仅学会了耕地,更锻炼出了刚强的人生意志。半个世纪以来,每当我重返这片第二故乡时,看到金色的麦田、粉红的荞麦花、火红的高粱川时,我总会想起在黄土高原山川吆牛挥犁耕耘的场景。那些瞬间仿佛让我看到了自己和队友们走过的人生道路,我不禁眼眶湿润了——正如诗人艾青所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