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扳转伸出舌尖,挑了一口雪,无比嫌弃地说:“你们城里的雪,有股子生衣味,跟城里人一样生分。”我问她,难道你们绥德的雪是甜的?她说:“我们绥德的雪在枣树上是枣花味儿,在碾磨上是金饀黍味儿,在石床上是太阳味儿,即便在大门的铁环上也不是这生衣味儿!”
乔扳转总是这么双标,一边享受着城市的便捷,一边痛斥着城市的炎凉;一边唏嘘着儿时的穷窘,一边回味着乡村的安宁。我曾问过她,为何如此留恋受了那么多苦的老家?她想了几天后说,大概是出生的地方,天性!我说,可能因为那是最有家庭温情的年代,有许多美好的回忆,你依恋那些温暖,苦难中有最纯真的欢乐,坡坡屲屲上有你担水的足迹,灯下有静谧安详,生衣味也能勾起你的依恋。她眼圈就红了,说自己,越老泪越多。
生衣,物体表面寄生的菌藻类植物。元·戴桐《六书故·地理》:“锈,铁器生衣也。”
陕北人都听得懂,即铁器生锈。
古人造这词颇有些世间万物皆有情的意思,铁器生衣,一个生硬冰冷的铁疙瘩也会“云想衣裳花想容”。古语就是这么文学,演变到现在成了方言,这“生衣”二字说给外人谁懂。
乔扳转常说“人闲生病,刀闲生衣”,这句话颇励志,人是不能闲下来的,要想废掉一个人就叫他闲着吧,要不闲出毛病,要不闲进深渊。铁器生衣了好办,可用砂纸打磨,或者用点儿药水一洗,光亮如新。可是人心生衣了怎么办?如何才能撬开他心上的锈斑?
我想写一个身怀才华却又生衣的人,把家里亲戚盘算了一遍,对我的家族敬佩之心油然而生。我们家还真找不出这么一个生衣的人。家族里没有达官显贵社会名流,但我们天生都带着吃苦耐劳基因,颇有自知之明,信奉大富靠命小富靠勤,知道自己祖茔里没有大富大贵的命,那就牢记多流汗吃饱饭这些规劝世人的好话,先就把那闲着生衣的心收了。
陕北人的一个长处是语言生动,引申之意一听就懂,细细想想,却往往拍手叫绝。听一妇人不无害臊地说:“男人不回来,我都快生衣了。”看看,用在这里,惹了相思,沾了云雨,这是作家也想不出来的神句。
唐·杜甫《寄韦有夏郎中》诗:“归楫生衣卧,春鸥洗翅呼。”这首诗中,杜甫巧妙地用了生衣一词。楫板放置得太久,都生了菌藻,成了只横卧的青蛙。
(本文选自张如意《陕北方言的文学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