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的第一个字是ρ(róu),来自初二物理课本里的浮力公式。母亲是杨家岭中学的物理教师,我的童年几乎是在杨家岭度过的。记忆中的夏夜总是弥漫着青草蒸腾的潮湿气息。两排挺拔的桦树笔直地矗立在巷子两侧,一直延伸到革命旧址门口,像是忠诚的卫兵。母亲的书柜散发着松木香,我常常趴在一旁,看她批改作业时钢笔尖在纸上划出的红色轨迹。
油墨的芬芳是我最熟悉的安眠曲。当别的孩子数着星星听着格林童话入睡时,我的梦里尽是宙斯与特斯拉论战,富兰克林在雷雨中放风筝的景象。母亲总把刚编好的习题集放在我胸口,油墨香勾得肚子咕咕叫。“妈,我饿了。”“那你去煮泡面吧,记得拿三个鸡蛋,咱们炒鸡蛋吃。”老挂钟当当敲响时,我正端着煮好的泡面碗穿过客厅。
军分区幼儿园的晨号划破黎明的薄雾时,我还在用指甲抠军被上的名字。每晚八点熄灯不允许看书、上厕所的规矩,使我只能呆呆地望着上铺床板出神直到深夜。豆腐块里藏着洗褪色的《资本论》——那是离家前我偷偷从父亲的书架撕下的几十页。月光淌过铁床架,我在月光下默念剩余价值理论:“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是通过延长工作日长度来实现的。资本家通过延长工作日,迫使工人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围墙外的曲柳沙沙作响,保育员说那是风在列队,我却在树影婆娑间看见被囚禁的王尔德。午睡时分,当其他孩子数着绵羊,我的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细密阴影,脑袋里勾勒着但丁笔下的贝雅特丽齐。
又到了每周一次幼儿园回家日子,小朋友们都陆续走了,而我被老师告知:“你妈妈来电话了,让你自己坐公交车回家,记得在村口带一份刘江妈妈的面皮。”每次坐公交车回家时,售票员都会询问道:“就你一个人?”“嗯,我一个人,可以免票。”大家都投来诧异的目光。方方正正的老式公交车,茶色车窗映处的身影,看着像放大版的父亲的墨镜。车子摇摇晃晃地前行,我趴在窗边数着站名:“彩虹桥……人行……市委党校...区委党校……”“阿姨,杨家岭到了!”
我跳下公交车,这一刻期待已久,甚至比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带玩具还要兴奋。“小孩又来给你妈妈带饭了?”刘江妈妈麻利地摊着面皮一边喊我:“来,先喝碗玉米豆豆稀饭吧,一周没回来肯定想阿姨的稀饭了。”
“阿姨,我给我妈带一块钱瓤皮多放黄瓜、豆芽。”
“好好好,放心吧,记着呢,忘不了,来你先把你这半张调面皮吃了。”隔壁卖武汉小笼包的嬢嬢也端着蒸笼走了过来:“来,嬢嬢请你吃包子……”关中扯面的阿姨总会往我碗里多加一勺油泼哨子和几块咸香的排骨。蛋蛋糕房的老板娘也总把当天没卖完的蛋卷塞给我:“拿着,你最爱的蛋卷。”
时隔二十余年才恍然明白,让我雀跃的不是免费的食物,而是邻里邻居这些温暖的馈赠,让我在孤身一人的童年总被幸福包围。
某天整理旧书时,从母亲的高中物理课本里飘落一片枯叶。褪色的水彩笔迹歪歪扭扭写着“优秀教师”,连教师的“教”字都写错了。我眼角泛出泪花,记忆回到二十七年前的那个深秋,母亲被学校派去陕师大进修,我赌气说不去找她。父亲硬拉着我坐了八小时火车,终于从延安抵达西安,父母在陕师大外的灰瓦墙下散步叙旧,我精力旺盛的一会跑到父母前头,一会蹲在地上和满地的枫叶对话:“你们夏天不是绿油油的长在树上吗?现在怎么枯黄地躺在地上,你冷不冷呀?你也没有爸爸妈妈吗?”此时,一阵风卷走了满地金黄,也带走了我的倔强。“石开,要下雨了,我们快回招待所吧!”远处传来父母的喊声。我随手抓了一把落叶便向父母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母亲进修结束后,也曾多次获得优秀教师的称号。而我随手捡的树叶,却被她珍藏至今。
衣襟上飘来和母亲一样的肥皂香,那熟悉的涩味突然让我明白:母亲始终在用她的方式爱着我、守护着我。她一定也在为没能全程参与我的成长而懊悔,为在我需要时未能及时出现而自责。可那时的我,就像个跌跌撞撞学步的孩童,固执地在陌生世界里筑起围墙,却看不见墙外那双为我揪心落泪的眼睛。
台灯嗡嗡作响,像极了幼儿园老化的日光灯管。摩挲着泛黄的教案纸,一只蝴蝶从欧姆定律中翩然飞出,翅膀画过的弧线,恰似当年照在军被上的月光。
如今带着女儿重回杨家岭,拓宽的马路填平了记忆中的小水沟,母校变成了幼儿园,刘江妈妈的面皮摊及各种记忆中的商铺早已不见踪影。“爸爸,你小时候住的窑洞是和毛主席、周总理爷爷住一样的吗?”女儿的问题将我拉回现实。看着她好奇触摸窑洞墙壁的样子,我突然明白:变的只是砖瓦,父母的爱就像那道穿透时光的月光,永远温柔地照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