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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04版
发布日期:2025年06月15日
槐序食光
李延辉
  风裹着碎光掠过青砖,老槐树抛洒着淡紫的花串,将枝桠压成温柔的褶皱。奶奶的竹篮候在槐荫里,她仰头望着缀满枝头的小月亮,皲裂的手掌轻轻捋过花穗,碎瓣便纷纷跌进篮中,沾着晨露的清甜,也沾着她鬓角霜白。竹篮边缘,我看见童年的自己踮脚伸手,指尖刚触到花串,便有几瓣调皮地落进衣领,痒得直笑。
  我蹲在斑驳的苔痕边捡拾漏网的花串,指尖蹭上的淡紫汁液是童年最天然的水彩,在掌心洇开小小的春天。奶奶总说:“花和日子一样,得拣净了才透亮。”她坐在槐影里筛花,银发被阳光镀成金线,枯枝般的手指在花堆里翻检,不时往我仰着的嘴里塞两朵嫩花——清甜裹着微涩的绿意漫过舌尖,连喉咙都浸在记忆的柔波里,恍惚看见多年前的巷口,同样的槐香里,有个小男孩,正踮脚去够奶奶竹篮边缘的淡紫,而奶奶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比槐花更甜的宠溺。
  蒸槐花麦饭的香气是会爬墙的。铁锅里的水咕嘟作响时,奶奶把拌了玉米面的槐花铺进笼屉,白气腾起的刹那,整个院子都漫上了甜糯的雾。我趴在灶台边数着蒸气的纹路,看她往灶膛里添柴火,火星子在暮色里溅成碎金,映着她围裙上的面屑,像撒了把未及捋下的碎槐花。隔壁二奶奶端着空碗敲门:“又蒸麦饭啦?给咱尝口热乎的。”奶奶笑着掀开笼屉,白气裹着槐香扑向门槛,二奶奶的皱纹里顿时漫上笑意,连她身后跟着的小花狗,都摇着尾巴在灶台边转圈圈。
  随着咕嘟声渐渐平息,铁锅里的期待也到了揭晓的时刻,奶奶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笑着说:“尝尝,该出锅啦。”揭笼的瞬间,热气裹着槐花香扑上脸,她用竹筷轻轻拨散麦饭,金黄的玉米面与淡紫花瓣纠缠着,在碗里堆成小山。淋一勺滚烫的花椒油,撒把嫩绿的葱花——“刺啦”一声,香气瞬间炸开。筷子搅动时,花瓣如落雪纷飞,油星裹着槐香在碗里漾开。
  我们蹲在槐树下吃饭,晚风偷走几缕香气,却偷不走碗里的时光。奶奶总把碗里的槐花麦饭往我这边推:“多吃点,比肉还养人。”麦饭的热气模糊了奶奶的眉眼,却清晰了碗底沉淀的岁月——每一粒玉米面都裹着她揉进时光的温柔,椒油的辛香裹着花蜜的清甜,层层叠叠在味蕾上绽开,像把整个春天的温柔都吃进了肚里。远处的炊烟与槐影纠缠,小花狗摇尾巴时碰落了槐枝,几片花瓣正巧掉进我的碗里,奶奶笑着用筷子轻点我的鼻尖:“馋猫,慢些吃!”沾着麦饭的指尖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也伸手去够她鬓角的槐花,花瓣簌簌落在她的围裙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星。
  暮色漫过屋脊时,衣襟上的槐香已成淡痕,碗底还剩几颗油润的饭粒,混着未化的甜。奶奶拾起一片半干的花瓣夹进旧书,泛黄的纸页间,槐花与岁月一同被压成标本。二奶奶捧着空碗告辞,竹篮里装着奶奶硬塞的半袋槐花:“给小孙子也尝尝。”月光爬上槐枝时,我和奶奶坐在台阶上,看星星落进她盛着槐花蜜的玻璃罐,晃成细碎的银河。她忽然指着天上的星星:“你看,那是老槐树的花魂,年年都要回来照拂咱。”我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槐香里的星光,还有她鬓角的白,在月光下,像撒了把未及捋净的碎槐花。
  当老槐树的枝桠又刻下一圈年轮,那些藏在槐花褶皱里的絮语、蒸饭时腾起的白气、竹篮边缘晃动的碎影,早已在时光深处酿成蜜。每一缕槐香飘起的瞬间,都是岁月寄来的信,字里行间写满温柔,却从未落款。而风又掠过青砖,老槐树抖落满身星光。当年落在竹篮里的晨露、盛在碗中的月光,还有奶奶眼角的笑纹,都化作了永不干涸的溪流。而我们,不过是溪边拾花的人,不经意间,就把春天的诗行,读成了一生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