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父亲于我不过是一道模糊的剪影。他在郊区的采油厂工作,每月相见不过一面。“父爱如山”这词,于我仅是字典里苍白的比喻——山该是什么模样,我从未真切知晓。所谓父爱,不过是书页间游走的抽象符号,如烟云般在懵懂的心头浮动,始终未能凝结成可触碰的温暖。
后来,父亲调至延安市区工作,我家也从杨家岭的村落迁入市区。我与他的距离,从月历上撕下的三十张纸页,骤然压缩至晨昏相见的刻度。这座突然移近的“山”,就这样轰然矗立在我的眼前。
父亲开始无处不在。放学时校门口风雨无阻的身影,饭桌上事无巨细的询问,穿衣吃饭不厌其烦的叮咛……这倾覆而下的山峦,却让我如困兽般焦躁不安。青春期的叛逆野火般灼烧,面对他的关切,我报以沉默或顶撞——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在这沉甸甸的爱意中挣得一丝喘息。我们之间横亘着一种对峙的沉默,那静默有重量,压弯少年倔强的脊梁。
这般僵持竟延续了近二十年。直到三十岁后的某个归家日,我猝不及防撞进父亲的目光——那里沉淀着我从未读懂的复杂:岁月淘洗了火气,留下慈悲的细沙,可沙粒间又隐约闪烁着疏离的微光。他不再事无巨细地叮嘱,饭桌上常常唇齿微启,最终却化作无声的咀嚼。碗筷轻碰的间隙里,弥漫着欲言又止的牵挂。
那一刻我方惊觉:父亲固执守护的,从来不是我以为的沉重枷锁。他并非要成为压弯我脊背的山岳,而是早已化作托举步履的大地。那沉默的剪影,原是他独自扛着家的重量在岁月中跋涉——父爱始终是座无言的青山。它矗立不为施压,只为告诉飘摇的尘埃:大地永在。
曾经令我窒息的“山”,原来是供跌倒时倚靠的屏障;是深夜独行时,知道始终亮着的那盏窗;是沉默却永恒的在场。父爱如此隐秘而恢弘:它不喧哗,只选择站在你背影里,成为生命最深的根基——无论何时回首,山都在那里,默默撑起你头顶的苍穹。
当山卸下重负的本相显露:它从未想将我埋入尘土,只为让我站在其巅,望见更远的晨光。父爱终究是那缄默的山系,将我们推向高处,却始终不语。
如今终于懂得,真正的山岳从不以重量令人屈膝。它只是以亘古的沉默向行走其上的生命宣告:大地坚实,可安心奔赴。父亲这座山,在我身后站成静默的支点——不张扬,不退场,唯以永恒的姿态,为每一次振翅蓄满沉甸甸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