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天,陕北的风裹挟着泥土的潮润。村西边河滩旁的玉米苗刚长到一尺多高,嫩绿的秆子没过脚踝。晌午啃完玉米馍馍,我们扛起锄头又下地了,日头正毒。锄头划开地皮,草根下渗出的湿土泛着潮气。
这天格外晴朗,天空蓝得像染缸里浸透的粗布。大朵白云飘过,连地里的绿苗都跟着晃动影子。妇女队长是位嗓门洪亮的大娘,干活时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滚落,手中的锄把却舞得虎虎生风。田埂上,村民们边除草边说笑,有人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歌声混着锄头磕地的“当当当”声,在田野里回荡。
日头爬上头顶时,队长大娘将锄柄往地上一杵,用粗布袖子抹了把汗,高声喊道:“歇火!”话音未落,几个女娃娃和婆姨们就坐在垄沟旁,抓起小篮子里的鞋底鞋垫做起活儿。我和王桂珍连忙放下锄头,朝村西头的小路走去——婶婶说过,山里能采到黑木耳,都长在腐朽的木头上。
踩着松软的腐叶往山里走,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山坳里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突然“扑棱棱”一阵翅响,几只花野鸡从树冠掠过,尾羽上的蓝绿光泽晃得人眼花。“真漂亮!比花公鸡好看多了!”
越往深处走,树影越浓,鸟叫声被层层树叶筛得稀疏。潮湿的风裹着苔藓的气息,脚下的落叶堆成深褐色的“海绵”,每走一步都陷到脚踝。正念叨着木耳该长在哪儿,转过一片灌木丛,几节朽木斜倚在石岩边,树皮上果然长着铜钱大的木耳。黑黑的菌盖沾着露水,颤巍巍的。我们蹲在朽木旁,指尖触到木耳绒乎乎的背面,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捧,黑黑亮亮,像小耳朵般可爱。
此刻,连风穿过树林的声音都似欢快的小曲。我俩满心欢喜继续往前走,却再无所获。山里越发阴冷,连鸟儿都不再鸣叫。抬头望天,天色已暗——那年头全靠看日头辨时间。这才惊觉早已过了歇工时间!慌忙将木耳塞进衣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不时被树枝绊倒、剐蹭。
山里的空气凉飕飕的,四下寂静,只有我俩慌乱的脚步声。突然,隐约听见有人喊我们的名字:“桂珍、花子……”我吓得双腿发软。仔细一听,真的是!喊声在山谷里回荡。很快,村里的小伙伴孙郎生和牛强出现在对面。他们迎面喊道:“你俩胆子咋这么大?这条小路村里人都很少上来,山上有狐狸、狍子,草丛里还有蛇!万一碰上野猪就危险了……队长和大伙看要收工了还不见你俩,锄头还在地头,担心得很,派我们上来找!”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冒失。平日里连小虫子都害怕的我,进山时却只顾着采木耳的新奇。回家后才知道,这次擅自行动给大家添了多大麻烦。那几年,队长和村民们对知青的关心与爱护,早已浸润在我们的生活中。
秋收时节,我和村里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忙着掰玉米、割豆子、刨红薯……这天,我们刚在知青灶房吃完饭,王队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炖肉走进院子:“娃娃们,快来尝尝野味儿!这是武斌放牛时在山上打死的野猪,队里炖熟每户分一碗,这碗是特意给知青留的!”我们呼啦围过去,每人夹了一大块。野猪肉虽粗糙,却有一股纯正的草香味,是我从未尝过的美味。吃着肉,我不禁想起那次进山采木耳的经历:潮湿的空气,飞过的野鸡,厚厚的落叶……没想到山里真有野猪!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后来听队长讲述武斌为保护集体牛群与野猪搏斗的场景,那股劲头堪比“武松打虎”。经过殊死较量,武斌终于战胜了野猪,牛群安然无恙,还为全村带来美味。那时村里的牛羊是全村人的宝贝——犁地、拉车都离不开,圈里的粪土更是上等肥料。武斌舍身忘我的精神,展现了陕北人民无私奉献的传统。这让我深刻意识到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广阔天地间处处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