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有关父亲的文章,我的心情总会变得复杂而沉重。有时,我只是匆匆划过屏幕,不敢继续阅读,生怕触动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弦,让泪水决堤。父亲离开已经四个年头了,我多次想要提笔写下关于他的故事,却始终缺乏勇气。或许,我是在逃避那段充满悲伤的日子,但如果不将这些回忆诉诸笔端,心中的那个结就永远无法解开。尤其是在独处的时候,思念如潮水般涌来,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可真正要落笔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父亲于1955年腊月初三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家,作为家中长子,他身后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听父亲讲,爷爷年轻时一直在周边乡村教书,奶奶则在家操持家务。小小年纪的父亲,便成了奶奶的得力助手。下沟驮水、进山砍柴、春种秋收,这些农活对他来说早已驾轻就熟,也让他练就了一身务农的好本领。
父亲的小学时光是在爷爷教书的地方度过的。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求学之路异常艰辛。离家近的学校还能每天往返,稍远些的就只能每周回家一次,有的学校甚至离家二三十里路程。父亲跟着爷爷,背着干粮,翻山过河,到了学校,做饭、烧炕、拾柴、取水,全都得靠自己。这样艰苦的环境,爷爷坚持了近30年,而这段经历也深深影响了父亲。他深知,读书考学是走出农村的唯一出路。初中毕业后,父亲的成绩本可以被延安的一所中专学校录取,然而,因为各种原因与这个机会擦肩而过。回村后,父亲先后做过村集体会计、民办教师,承包过抽水、经营过磨坊、种植过烤烟和苹果等营生,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旱塬上的黄土地。
在农村,父亲也算得上是个有文化的人。从我记事起,他每天从地里劳作回来,中午都要小憩一会,睡前,他要翻看一会书。遇到阴雨天无法下地干活时,他就会从粮食窑里拿出几颗干枣和核桃,坐在门槛上,一边翻看着泛黄的笔记本,一边就着核桃和干枣。兴致来了,他还会趴在炕沿上,拿起笔写写画画。受爷爷教书的影响,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刚劲有力,正如他坚毅的性格。小时候过年贴对联,都是父亲在街上买来红纸自己书写,有时还会帮邻居写。我则在一旁帮忙研墨、压纸,偶尔父亲也会让我用废弃的小条红纸练习写字,常常弄的两手黑。记得村里有个比我大十岁左右的刘姓哥哥考上中专学校,父亲总是对他赞不绝口,说这娃口才好,字也写得好,将来肯定有出息。每次路过他家门口,都会驻足许久。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的字也逐渐得到了他的认可。后来,每年的春联都由我来书写。再后来,回家参加红白喜事时,父亲会给我说:“事情上安排你在礼桌上记账哩。”言语中能感觉到他的自信和知足。或许正是父亲的言传身教,让我对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将其作为我的爱好与追求。
年轻时的父亲,为了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总是不辞辛劳地忙碌着。他负责村里的抽水工作,无论严寒酷暑,只要村里需要用水,他总是早早吃完饭,背着褪色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两个馍、两根葱,提着工具包就下沟去了。炎热的夏天,柴油机倒上一小桶开水,摇几下就能启动,等水送上塬,趁着间隙,他还会在沟里的玉米地里锄草。到了寒冬腊月,柴油机常常因受凉难以启动,即便倒上两桶热水,摇上十几次,也未必能成功。上世纪90年代,宜川塬上大面积种植烤烟,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我在井坡口撞见匆匆赶回来的父亲。他挽着衣袖,手上沾满油污,额头冒着汗水,不知是水泵出了问题还是柴油机出了故障,回家找配件。水池边早已排满了等着拉水育烟苗的村民。还没等父亲进家门,就有人在窑背上喊上了:“水快啦么?”父亲二话不说,拿上配件又匆匆返回井坡洼。要知道,他心里比谁都着急,比谁都窝火,深知全村人都急着用水哩!用水量大的时候,常常是抽了一天水,水池里也只有半池水,沟底不停地抽,塬上不停地用。
那些年,塬上的人们除了种烤烟,还种着小麦。种小麦是为了糊口,种植烤烟是为了卖钱。父亲趁着年轻劲,买回了钢磨,为整条塬上的人磨面。在没有通电的日子里,钢磨靠柴油机带动。那时的父亲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机器一旦启动,他就从早忙到晚,钢磨的上料全靠人力,一桶一桶往上倒,一天下来,要磨近千斤粮食,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父亲的记忆力让人佩服,他晚上回来留账,能把一天给谁家磨了多少斤粮回忆得清清楚楚。父亲常念叨:“你看人家街上的钢磨多省事,等咱这儿拉上电了,咱也弄个自动上料的。”然而,等村里通电后,人们开始购买商品面了,父亲的磨坊渐渐无人问津,一时间,磨坊里挂满了蜘蛛网,覆了一层厚厚的污尘。在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不得不将闲置的钢磨当废铁给处理了。
后来,苹果产业兴起。父亲在下塬种了5亩早熟嘎啦,上塬种了6亩秋富士。他盘算着家里劳力少,早晚熟搭配,人手能周转得开。果树逐渐开始挂果,管理果园成了一门技术活。为了种出好苹果,父亲让我在书店买了相关书籍,从剪枝、施肥、疏果到套袋,他和母亲亲力亲为,想用勤劳的汗水换来好收成。可惜,好景不长,受地势和气候影响,村里连年遭遇倒春寒,果树花期受冻,果品和产量大减折扣,一年到头,收支勉强能持平。父亲坚持了一年又一年,吃尽了务苹果的苦头,却没能尝到种苹果的甜头。
如今回到村里,抽水机早已换成了电机,磨坊也被重新砌成红砖房,恢复了原有的功能,苹果树也在更新换代。回首往事,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我总觉得父亲没有走远,或许他只是下了井坡沟,或是去了苹果园,又或许正坐在门槛上,捧着一本旧书,等着我喊一声:“爸,吃饭了。”
有父亲陪伴的岁月,他教会我勤劳与善良,就像他种的谷子,越是饱满,越懂得低头亲近土地。虽然父亲已经离去,但那些与他有关的时光碎片,将永远闪耀着温暖的光,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