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窑洞,像大地的皱纹,镌刻着五千年的文明印记。1969年暮冬,我们十一个北京知青踩着残雪来到志丹县向阳沟村,住进了张姓老人家的两孔旧窑。记得那晚,寒风在沟壑间呜咽,外奶烧的热炕驱散寒意,却驱不散我们开辟新家的渴望。羊群“咩咩”的归圈声里,我们开始了与黄土高原的对话。
开春后,老队长张德生带着我们在半山腰打新窑。握着新发的镢头,榆木把子还泛着青白,我们这些城里娃却不知从何下手。队长挥镢示范时,黄土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极了时光剥落的声响。我的手掌很快磨出血泡,德荣大叔就把他的老镢借给我用——那镢面锃亮如镜,木把温润如玉,每一道纹理都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推架子车成了我们的新功课。有次我贪多求快,满载的架子车直冲沟底,砸断了广播线。我纵身跳下丈把高的土崖,砸进老乡家院子。牡丹妈从窑里跑出来时,我正灰头土脸地站在她家院里。“没伤着吧?好功夫,好功夫!”她的惊呼里带着心疼。那辆散架的架子车,成了我们知青生涯的第一课教具。
五月的一个深夜,闷雷般的轰响惊醒了全村。我们奋战两月的新窑塌了,崭新的架子车被压成碎片。德荣大叔红着眼圈说:“人没事就好,咱们再来……”这句话,让我第一次触摸到了这片土地倔强的脉搏。
夏收后,我们请来会看风水的李福禄大爷。他端着祖传罗盘的模样,让我想起故宫里的文物专家。在信天游的歌声里,我们在全庄最高的山峁上重新开工。这次我学会了“竖掏坡壕,横斩面”的诀窍,镢头起落间,黄土簌簌而落,像金色的瀑布。
掏烟道那天,我光着膀子钻进窑壁。黑暗中,镢头与黄土的碰撞声像心跳般清晰。当一束天光突然刺破黑暗时,我看见了德荣大叔沾满泥点子的笑脸。晚霞中的山丹丹开得正艳,炊烟在沟壑间升起蜿蜒的曲线。
这孔窑洞后来成了村办小学。八年里,它见证过油灯下的《代数》课本,见证过炕桌上热气腾腾的剁荞面,还见证过一对知青的婚礼。如今,从这里走出去的我们,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在世界各地。但每当夜深人静,耳畔总会响起信天游的调子,闻到黄土混着柴火的气息。
去年重回向阳沟,我们的窑洞成了村史馆。玻璃展柜里,静静躺着半截榆木镢把——那上面深深浅浅的纹路,记录着一段永不褪色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