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参加过无数宴请,品尝过各种美食,但四十年前那个山里孩子的邀请,却让我终生难忘。
我们那个山区因文化落后而格外贫困,插队第二年,队干部就找我商量:“中咀峁缺老师,离这儿十几里山路,每天来回跑,你愿不愿意去教娃娃们?”
我从小在教师院长大,是出了名的孩子王。母亲当校长的身影早在我心里种下了教书育人的种子,便不假思索地应下了这份差事。
跟着老乡第一次走进中咀峁,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头一紧。这个藏在山褶里的小村庄,房屋几乎贴着山脊而建。吃水要靠毛驴从山脚下驮上来。
我沿着一条蜿蜒的土路一溜小跑地爬了上去,两孔收拾过的旧窑洞赫然眼前——这就是孩子们的教室。窑内泥土垒成的土台上,架着长短不齐的木板,便是孩子们的桌椅。墙上用水泥抹出了一个方块,不知用什么刷成了黑色就变成了黑板。窑洞外不大的场院便是孩子们活动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的学校。
看到我的身影,十几个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孩子既兴奋又腼腆。他们有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局促地站在原地傻笑,几个胆大些的孩子更是小跑着冲过来,紧紧拽住我的衣角,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个孩子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说:“老师,我一早就赶着毛驴,把学校的水缸都装满了!”另一个孩子连忙接上:“老师你不用操心,每天早上我们都会先把水烧开!”“我会扫地!”“我能擦桌椅!”……听着这些真诚朴实的话语,望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脸,一股暖流在我心间缓缓流淌。
因为家境贫寒,大多数孩子买不起笔和本。我便从十几里外的公社买回便宜的白报纸,用线钉成练习本。每次教完生字,我都让他们先在窑洞外的地上反复练习,然后再写到本上。孩子们凭借着刻苦学习的精神和强烈的求知欲望,深深打动了我。哪怕每天都要跋涉十几里的山路,早去晚归,我也毫无怨言。
在这里,老乡们待我如同亲人,每到中午,各家都争着请我去吃饭。一次课间休息,几个孩子突然把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争了起来。“老师今天该到我家了吧?”“ 谁说的,该轮到我家了!”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叫冬来的男孩猛地推开众人,扯着嗓子喊道:“你们都听好了,今天老师哪都不去,就上我家!”他的话音刚落,快嘴的妞妞就从人缝里挤进来,急的直跺脚:“不行!早上我就和老师说好了,你这是插队!”看着小家伙们争吵不休的样子,我又好气又好笑。可谁能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让我笑不出来了… …
放学钟声刚响,妞妞就像小旋风似的冲过来,眼神里满是期待。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我答应了她的邀请。当我收拾好课本准备离开时,二牛突然跑进来说:“老师!快去看看吧,冬来哭上了!”我一愣,怕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呢?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冬来,打架干活从不认怂,平日里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究竟是什么事,能把这“混世魔王”惹哭了?
我快步来到窑外,只见冬来倚着石碾,用脏兮兮的手背抹着眼泪。没等我走近,他突然冲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角,“扑通”一声重重跪在我面前:“老师,求求您,今天就去我家吃饭吧,要不我妈又白做了!”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满心疑惑:“快起来,有话慢慢说。”“不!您今天不去,我就不起来!”他倔强地将脸埋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怎么,老师的话你都不听了?”见他这边执拗,我忍不住板起脸。这时,二牛在一旁小声解释:“昨天冬来就跟家里说老师要去,他妈妈特意擀了杂面,等了您半天。今天他拍胸脯保证能把老师请来,您要是再不去,他妈肯定得训他。”
冬来哭着说:“家里穷,平时就吃谷糠拌菜,攒下的细粮妈妈从不舍得吃。听说老师要来,她才肯拿出来……昨天您没来,妈妈看着我们吃杂面,眼睛都红了。今天我跟她说一定能请到老师,您要不去,她肯定以为我在撒谎……我不怕挨打,就是怕妈妈心疼那些细粮,不想让她伤心……”说着说着,泪水顺着他那又黑又脏的小脸往下淌。我颤抖着双手将他拉起,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随后紧紧把这个倔强又懂事的孩子搂进怀中。
饭桌上,白嫩的豆腐、金黄色的炒鸡蛋、碧绿的野蒜、红红的腌辣椒,还有那一大碗擀的薄如纸切得细如丝的杂面,腾腾地冒着热气。冬来和他的弟弟妹妹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肴,时不时偷瞄我一眼,却都不肯伸筷子。
“老师你不要客气,咱这山里太穷,您就凑合着吃吧,等我娃跟你识了字,有了本事,就能出去挣大钱,不用在这里受苦了。”冬来妈用围裙擦着手,脸上堆满憨厚的笑,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期盼。看着孩子们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手中的筷子仿佛坠着千斤重,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
我猛地站起身,颤抖着双手端起碗碟,将菜一股脑倒进孩子们的碗里,又将杂面分到他们碗中。孩子们先是惊愕的瞪大了眼睛,随后捧着碗大口扒拉起饭菜。这时,冬来凑近我耳边小声说:“老师,你要是天天能到我家来吃饭该有多好呀!”我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跌落在碗里。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冬来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一次邀请,是否还会像当年那样盼望着老师去他家吃饭。好孩子,老师永远都会记住你,永远都会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