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蹲在陕北的山洼里,像一枚被岁月磨亮的铜扣,缝在黄土高原的衣襟上。打小记得,爹总说这几孔石窑是“从沟底背到天上的家”——那些青灰色的石头,原是沉睡在河床上的星辰,被山里人汗湿的肩膀驮着,一步一喘爬上了向阳的坡。
陕北的窑,总带着一股子韧劲儿。早年的土窑是大地的褶皱,冬暖却怕了春雨,窑顶的湿土往下坠时,爹便领着村里的汉子们“接口”。他们在土窑洞口砌起石拱,石头要凿得圆圆整整,像给大地安了道坚固的眉骨。后来家境稍好,爹咬咬牙说“咱修全石窑”,于是整个夏天,村里的石匠抡着錾子在河滩上叮当响,火星子溅在爹晒得黝黑的胳膊上,开出一朵朵褐色的花。
合龙口那天,娘蒸了两大笸箩油糕,油锅里滋啦响着金黄的欢喜。爹把红布系在窑顶的最后一块石头上,汉子们喊着号子将它抬上去,山风裹着“步步高升”的笑骂声,惊飞了崖畔的野鸽子。我踮着脚看娘往烩菜里撒辣子面,红汪汪的汤面上飘着土豆块,混着新窑里白灰的清苦气,在六月的阳光里酿成了家的味道。石窑的地面铺了青砖,爹不让我乱跑,说“砖缝里嵌着汗珠子”,可我总偷偷光着脚在窑里跑,脚底蹭过白灰抹得发亮的拱顶,凉丝丝的,像被山风托着走。
山里的四季,是老宅最鲜活的窗景。春天来的时候,窑前的山桃先红,粉嘟嘟的花瓣落在石墙上。夏天的暴雨敲打着石窑顶,我缩在窑里看雨帘从瓦当垂下,石窑的墙根却干爽得很,爹说“石头吃得住潮气”。秋天最是热闹,娘在窑前的石板上晒玉米,金黄的颗粒铺成毯子,我和虎娃躲在石窑的拐角处偷枣,枣皮上的白霜沾在嘴角,被娘笑着戳脑门。冬天的太阳偏爱石窑,正午的阳光斜斜照进窑里,暖烘烘的土炕上摆着娘纳的鞋底,我把脚缩进棉鞋里,听爹讲“从前山里人背石头,摔了跤也要护着石头不磕角”的故事。
山里的人,和石头一样实在。王大爷总拎着新摘的豆角往我家窑里塞,“石窑敞亮,菜放这儿不会坏”;李婶纳鞋底时坐在我家窑前的石墩上,线轴在手里转着,说起哪家的石窑又添了新窗棂。逢年过节,窑里的土灶烧得火旺,左邻右舍挤在石窑里吃臊子面,辣子香混着白灰墙的清气,笑声撞在石拱上又弹回来,把窄窄的窑道填得满满当当。爹常说“石头重,人心更重”,那些藏在石窑缝里的情分,比白灰抹的墙还要亮堂。
后来我离开了山洼,老宅成了梦里的剪影。去年回去时,石窑的砖缝里长出了青苔,门楣上的红布褪成了浅粉,却还在风里晃啊晃。爹摸着石墙说“这石头比我结实”,指尖划过当年錾子留下的印子,像触碰一段凝固的汗湿时光。我蹲在窑前的石墩上,看远处的山梁起伏如浪,忽然明白为什么山里人把修石窑当大事——那不是简单的砌墙盖顶,是把对日子的盼头,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夯进大地里。
如今在城里,总想起老宅的冬夜。窑里的油灯跳着微光,娘把新做的棉裤焐在炕头,爹吧嗒着旱烟袋,烟味混着白灰墙的冷香,织成一张温暖的网。那些在石窑里蹦跳的童年,那些被山里人厚道心肠浸润的岁月,早和石头一起,长成了我血脉里的山形。
老宅还在山洼里守着,像个沉默的老人,把山里的风、山里的人、山里的四季,都藏进了青灰色的石纹里。当我在异乡的深夜想起它,眼前总会浮现那道圆圆的石拱,像大地睁开的眼,温柔地望着远方的人——原来最暖的巢,从来不是钢筋水泥的壳,而是浸透了汗与爱、被石头稳稳托住的故乡。
风又起了,吹过老宅的石顶,吹过我记忆里永远年轻的山洼。那些被背上来的石头,早成了山里人骨血的一部分,而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心里总有一孔石窑,为我留着娘蒸的油糕香,和爹说不完的“石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