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愿宏
孙犁先生的小说《荷花淀》,从前读过好多遍,总觉得他的文字朴厚、清新、活泼,不直接写战争,重在揭示人性之美,通篇透着一股潮润润、水灵灵的气息。尤其对我这个生活在北方的读者来说,不禁被文中呈现的白洋淀的人事景物和那诱人的清丽所吸引。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读书学习的深入,再读这篇《荷花淀》,感到它的魅力远不止于此。
《荷花淀》的字里行间飘散着荷花清远的幽香,充盈着淳朴、洁净、浪漫的诗意。战争是对人生、人情、人性最大的考验。写出普通民众在战时的思想言行表现,就是对那个时代真实鲜活的写照。孙犁先生沿着鲁迅先生等文学先驱开辟的现实主义道路前行,在抗战的烈火中提炼出新鲜、进步、幸福、健康、美好的文学艺术,那些人物形象凝聚了一代人的精神风貌,鼓励和滋养了无数革命战士和文艺青年,他们甚至超越时空的限制,今天读来,仍旧亲切可感。
小说开头用清新明丽的语言将白洋淀女人们编苇席的生活场景,升华为仙女织锦般的美妙艺术。那朦胧、清逸、富有画面感、跳跃感、节制感的叙事方式,奠定了整篇小说的基调。恰如其分的环境、人物心理、对话、神态、动作描写,让读者觉得小说中的人物不是作家用笔写出的,而是这些人物本身就是活的,是由他们自己出来表演、展现,没有丝毫隔膜、造作。生动的对话,使人物形象活灵活现,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当水生的女人知道水生要到大部队上去,“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女人对丈夫的疼爱与不舍全都包含在这些细微的动作里。她知道水生第一个报名后,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你有什么话嘱咐嘱咐我吧。”水生的话说得委婉细腻,女人的话却简短有力,掷地有声,很能体现人物的个性特点。水生对女人说得最重要的话是“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话语里是对女人深沉的怜爱,还有一种百折不屈的骨气,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读之令人动容。
写女人对参加战斗的男人藕断丝连的牵挂,主要是通过她们细微的心理变化和生动的对话来体现。“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女人们这些言不由衷、正话反说的谈话,使语言反倒成为心灵的掩护,古拙率真而又节制含蓄,让人觉得亲切有趣。女人们来到他们驻扎的地方,一时没有见到自己的男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接着又是女人们那些担心和埋怨交织在一起的对话,“你看说走就走了。”“拴马桩也不顶事了。”“不行了,脱了缰了!”“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写出女人们心被抽空般的纠结失落感,更多的还是对男人们的疼爱。
当她们见了自己的男人,亲眼目睹了一场战斗,觉得打仗不过如此,让她们生出不甘落后的心理,这也源于她们对各自男人的疼爱、对鬼子的憎恨。“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这年秋天她们就学会了射击,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小说就在这里结尾,给人很大的留白和想象空间。连荷花淀的女人都如此厉害,连芦苇荡也成了深不可测的屏障,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子弟兵。怎能不叫鬼子胆战心惊?
孙犁先生说:“从事写作的人,应当像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应当把语言大量贮积起来。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文学不要急急忙忙地、直接地反映文件上的政治、会议上的政治,而是要表现溶解于生活中的政治。”他笔下的《荷花淀》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写意,不同的时间、心境、视角,总能读出不同的韵味。他对战争场面采取白描手法,打破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俗套,用凝练的笔墨写出新奇,于清丽温润中透着卓然凌厉的风骨。如写到几个青年妇女发现鬼子的大船追来,她们“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与之前她们一边说笑一边轻轻划船时的“哗,哗,哗”多了四个“哗”,而排列、停顿却大不相同,紧张的战斗气氛,已通过这七个有节奏感、音乐感、力量感的拟声字传神地表现出来。
正笔刻画,侧笔烘托,“闲笔”晕染,让看似柔静的荷花淀变成壁垒森严的阵地、陷敌于汪洋火海的葬身之地。“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颗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这些优美的环境描写,看似“闲笔”,却大有寓意,连荷花、菱角也有战士般的品格,一派宁静中蕴藏着凛然剑气,写出了全民皆兵、山川皆雄、同仇敌忾的阵势,为随后的战斗埋好伏笔。“那些隐蔽在大荷叶下面的战士们,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半眼也没有看她们。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对战斗场面的描写极为简洁,却能以静制动,以少胜多,从容处起波澜,平凡处显奇崛,非大家巨匠莫能为之。
《荷花淀》是孙犁先生一九四五年五月在延安的土窑洞里写成的。作品深深根植于作家在晋察冀边区的军旅生活,也受到当时革命形势和延安新文艺思想的影响,最终在延安开花结果,诞生了这篇独具风格的小说。孙犁说“ 我写出了自己的感情,就是写出了所有离家抗日战士的感情。”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篇如荷如枪的文字,竟引领了一个文学流派,启示和影响了那么多人;这篇仅有五千字的小说,经过八十年的时光淘洗、岁月沉淀,其独特的精神品质和艺术神采,依然如夏荷般生机不衰、芬芳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