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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8月31日
岁月长 念父情
冯敏
  父亲猝然离世,大悲之中我竟没来得及悲痛,只是匆匆然、茫茫然忙完尘世俗务,便再也见不到他的容颜。回想父亲这黄土汉子辛劳悲苦的一生,我常常泪眼模糊,心乱如麻。十年过去,父亲留下的那些深爱的记忆,在梦里、在心里,总不时浮现… …
  红枣是父亲给我的最后礼物。父亲离世那年,我大女儿尚小,刚有了自己的房子,拉了不少饥荒。经济压力逼着我为碎银几两奔波,在岳父帮衬下做些半公半商的营生,日子忙得连喘息的空都没有,回家看父母的次数一年超不过三次。
  最后一次回家,父亲去放羊,我在家等他。父亲的羊,是从捡来的一只慢慢养到十来只的。我劝过他好几回把羊杀了或卖了,执拗的父亲总说:“我年龄大了,地里的活儿干不动了,这些羊一年下来还能有点收入……”我劝不动,后来也就不劝了。给父母钱,他们有时收下,有时会说“你也有不少饥荒”不肯接。我知道他们舍不得花,每次回家就多买些父母爱吃的东西。
  中午父亲回来,我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从不迷信的我,心里竟冒出“父亲好像走样了”的怪异念头。我急忙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父亲只说腿疼,我便没再多问。吃饭时父亲问起为啥没带女儿,我只说“下次再带”。如今想来,我真恨自己,是心里的疏忽,悄悄偷走了与父亲相处的时光。
  离开家后,我又扎进忙碌的日子,对父亲的承诺早抛到脑后。秋雨绵绵时,街上开始卖枣子,久未回家的我突然接到父亲电话。他叫着我的乳名,沉沉地说:“枣子红了,带上孩子回来摘吧!”我笑着答:“不用了,街上到处都是,回家包车的钱,买来的枣子吃都吃不完。”父亲突然沉默,过了会儿才说:“你说的也是,那我看有熟人上来,给你们捎过去。”
  三四天后,侄女从西安捎来一包枣子——是父亲精心挑的,个个又大又红。看着枣子,我心里一阵热,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摘枣的情景。转眼我的孩子也长到我当年的年纪,父亲却老了。我忽然记起对父亲的承诺,涌起回家的冲动,可偏偏有事耽搁,终究没能成行。谁能想到,那次通话是父亲最后的声音,那包枣子是他最后的礼物,那次未实现的回家冲动,成了我一辈子补不了的遗憾!
  没多久,父亲在山里放羊时意外走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父亲一生辛劳,为养儿女吃尽苦,刚要安享晚年,却猝然离世。沉重的悲哀压得我没了思考的力气。
  姐姐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他珍藏的包裹:里面整整齐齐包着五百块钱,还有我一家人的照片。我盯着照片,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忽然明白,那是父亲藏起来的思念。枣子红了是他的盼头,盼着能见到我们,可我的回绝,浇灭了他的期待。那一刻,他心里该多失望啊!
  父亲的葬礼上,我拉着女儿的手,长跪在灵前忏悔:“父亲!您睁开眼吧,看看您想念的儿子、孙子……”可我的痛苦、眼泪、呐喊,终究没等来回应。他的沉默,成了我心里深深的自责;他的思念,成了我人生深处解不开的痛!
  十年过去,时间没冲淡对父亲的思念,这份痛与念反倒像陈年烈酒,越久越浓烈。
  记忆里,父亲不苟言笑,唯有抽烟和喝茶的爱好。他抽自己种的旱烟,喝方块砖茶,总与烟斗形影不离。那只烟斗,载着岁月痕迹,也装着我对父亲深深的爱与眷恋。
  父亲的烟斗朴实却满是沧桑:铜制斗身经岁月摩挲得光滑温润,青绿色岫岩玉斗嘴带着天然石纹,枸杞枝做的烟杆笔直坚韧,像极了父亲挺直的脊梁——撑着我的童年,也撑着我的梦想。
  小时候,我最爱依偎在父亲身旁。夏日夜晚,劳作一天的父亲坐在院子石桌旁,拿起烟斗,从烟袋里捏一撮烟丝填进去,用大拇指轻轻压实,满是生活的仪式感。打火机跳出橘黄色火苗,映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严肃里藏着温和。“吧嗒吧嗒”的声响中,袅袅青烟升起,淡淡的烟草香萦绕身边,成了童年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
  烟斗是父亲的心头宝,平时不许别人碰,我却是例外。每次他放下烟斗,我总会偷偷清理烟垢,像玩游戏一样。父亲再拿起时,总会厉声问“谁弄的”,可一听说我干的,暴怒的神情立刻缓和。他高兴时会亲昵叫我“二子”,我哭了,他会满含深情地摩挲我的头。
  父亲对我的偏爱,哥姐们都有些嫉妒。我任性顽皮,总因小事和哥姐闹得不可开交。我一哭,父亲就不分青红皂白骂他们、打他们,嫌哥姐“年纪大不懂让着小的”。挨了打骂的哥姐会报复我,我只能默默忍,事后从不声张。
  在家里,父亲的严厉没人不怕,唯有我有恃无恐——就算越出他底线,也能相安无事。可唯有一次,父亲竟用心爱的烟斗打了我。
  自记事起,父亲就常受头疼折磨。疼起来时,他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连觉都睡不着,全家人也跟着小心翼翼。后来才知,父亲的头疼是多年前一个腊月,为凑粮钱连续熬夜做木匠活儿落下的病根。那时候家里要断粮,父亲白天上工、晚上打家具,换回粮食和年货,却从此落下头疼的毛病,后半生多数时候得用白毛巾勒头,疼得厉害就吃去痛片。
  又是一个腊月的夜晚,晚饭后父亲头疼又犯了。昏暗的煤油灯下,全家人都不敢出声。我百无聊赖地折纸,沙沙声在窑洞里格外刺耳。父亲痛苦地皱眉抽烟,烟斗里的烟火明灭。母亲悄悄警告我“别折了”,我却没停下。
  突然,头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父亲用正抽着的烟斗重重敲了我一下。我捂着脑袋嚎啕大哭,泪眼模糊中,看见父亲攥着烟斗抽得更凶。他的眉头舒展了些,可落寞的眼里闪着泪光。那一刻我懂了,我痛在身上,他痛在心里。那是一生要强的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我自幼体弱瘦小,十二岁才四十八斤,腰围用双手就能合围。如今想来,该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那时候粮食短缺,细粮更是稀罕物。嘴馋的我只吃细粮、不吃粗粮,家里的细粮几乎都进了我的肚子——每天早饭,锅里玉米窝窝的空隙间,总会特意给我留两三个白面馍馍。
  有天早饭没看见白面馍馍,我不由分说大哭大闹。父亲勃然大怒,对着母亲一顿责骂。母亲默默站着,委屈的眼泪滴进碗里。看见母亲落泪,我立刻止住哭,不敢再看她。屋子里静得只剩母亲的抽泣声,我怯怯看向父亲,他没吃饭,只攥着烟斗狠狠抽,烟雾把他呛得不停咳嗽,脸上满是无奈与落寞。我心里一颤,才知自己有多冷漠、多不懂事。从那以后,我再没因馍馍哭闹过。
  快到上学的年纪,父亲常跟我说:“你身体弱,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别像我一样受苦。”那时候我似懂非懂,可看着烟雾后他忧愁又认真的模样,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读书这一路,我没觉得自己有天赋,甚至有些笨拙,却一直记着父亲的话。上课认真听,课后坚持思考,成绩在乡镇里也曾名列前茅。
  我学习上遇过挫折,是父亲的开导让我坚持下来。初三毕业那年,原本成绩不错的我,被补习生围着没了自信。毕业预选考试,成绩离分数线差一大截,我准备补习,可新政策不让参加过毕业考试的学生补习。校长说我能去上高中,可高中已开学一周多。
  我回到家,父母立刻收拾行囊——一床铺盖、一百块钱。第二天,我一个人坐大巴去县城,折腾到下午才到,只能投靠小姨。小姨很热情,第二天一早带我去县中,手续顺利,我总算踏进高中大门。
  可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我慌了——白墙、荧光灯刺得眼睛疼,城里同学的吵闹声也刺耳。没有宿舍,没有朋友,我觉得自己是个被丢在陌生城市的农村孩子。
  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学习的跨越、落下的课程让我吃力,居无定所让我无所适从。我努力撑着,心里却满是迷茫,慢慢动了回家的念头。
  我真的决定回家了。早上坐大巴,车半路故障折腾到夜里十点多,十五里山路不敢独行,只能寄宿远房亲戚家,默默忍着他们的冷漠。前一天晚饭过后我就没再吃东西,饿得前心贴后背,却不敢说。饥饿让我睡不着,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第二天一早,我飞奔着回了家。
  那时候没有便捷通信,我突然回家,父母一脸诧异。吃早饭时他们问:“不过节、不礼拜,咋突然回来了?”我强忍着眼泪,只想赶紧吃饭。吃完饭,本该干活的父亲没出门,坐在那儿抽着烟,疑惑又忧愁地看着我,时不时瞟我一眼。我鼓起勇气,把在县城的苦闷都说了——学习的难、生活的难、心里的孤单。
  父亲一言不发静静听着,我越说越心虚,比起他吃过的苦,我这点委屈算什么。等我说完,父亲沉着脸,语气严肃又失望:“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自己的重大选择要认真、负责——这事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我还是那句话,你身体弱,要好好学习,别受我吃过的苦……”他一边说自己过去的苦与累,一边抽烟,一边数落我“吃不了一点苦”。那一刻,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分不清是委屈、感动还是愧疚。
  和父亲深谈后,我决定再回学校,不管多难都要把书读下去。
  经过一路坚持、挣扎,几年后我终于跳出“农门”,有了稳定工作。父亲总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脸上有了笑容。我的成功,让他宽心、安心、放心,连他抽烟时的烟雾,都好像变得轻盈、舒缓了许多。
  我本以为,有我在,父亲能安安稳稳享几年福。可十年前的那场意外,把一切都打碎了。我对父亲的亏欠,再也没机会弥补,只能把无尽的痛苦和遗憾,悄悄埋在心底… …
  岁月匆匆,如今物是人非。每次看到父亲的烟斗,我就想起他说的“抽烟能解乏、解苦、解愁”。我拿起烟斗,学着他的样子装一斗烟,深吸一口——剧烈的咳嗽让心口发疼,烟雾和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好像看见父亲安详地坐在炕头,手里捏着烟斗,慢悠悠地吐着烟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