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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0月02日
故乡的味道
忽弋琛
  几场秋雨过后,空气里便透出清冽的金秋气息。
  一如往年的这个时候,来自故乡的包裹——两只沉甸甸的保鲜箱又一次翻山越河到达我的手中。
  打开箱盖,一股混合着泥土的果木气味慢慢散开。颗颗浑圆结实的冬枣挤挤挨挨地码在箱中,青绿色的表皮上透着赭红色的斑点,自然的过渡像是精心晕染的霞彩,那是故乡的阳光所赐予它的独特印记。捏起一颗,触手微凉,光滑中有一种紧实的生命力。
  洗好端出,孩子们立刻围了过来。儿子迫不及待地拿起一颗。只听“咯”的一声,枣子在他齿间裂开。
  “好甜,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枣。”儿子边嚼边喊,脸上是纯粹的惊喜。
  “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忘了?”我笑着逗他。
  “没忘。可我每年都觉得好吃呀!”说着他又拿起一颗。
  如今的孩子尝遍了各式精致零食,能让他这般惦记,实在难得。这令人惊喜的味道,来自我的故乡——渭北平原上那个望得见华山、听得见黄河水的村庄。那里的土地承接着关中平原的豪爽与黄河沿岸的湿润,生长出的果实也有着“刚柔并济”的性子。
  曾经,我关于故乡的所有想象,都来自我的祖母。常听人说,祖母原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女儿。可在我眼里,她只是个利落又温和的老人:头发用旧式铁簪抿得整齐光亮,脸上被阳光镀了层金褐色。缝制的被褥冬衣针脚细密、素净大气,再寻常的饭菜经她手做,也能鲜香可口、滋味悠长。小时候,我很难将眼前这个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老太太和“大户人家的大小姐”联系起来。
  长大后才知,在故乡,祖母的娘家从不是靠“家底”,而是靠勤劳的操持得来的良田与生计。作为长女,祖母打小就跟着操劳,既要管家里的活,又要照顾弟妹,干的活不比大人少,受的累也比旁人多。
  上世纪五十年代,祖父从西北农学院毕业,怀着一腔热血的他,主动请缨去贫瘠的黄土高原投身水利建设。刚过门的祖母,面对这场前途未知的迁徙,没有过多犹豫,默默地收拾包袱,跟着祖父坐上了那辆摇摇晃晃的架子车——那辆车,载着他们全部的家当,也载着往后数十年的奔波辗转。
  当时的黄土高原上风沙粗粝,草木稀疏。作为水利工程师的祖父恪尽职守、吃住都在工地,小小的家随着工地四处迁移,河边的帐篷、骡马店旁的窝棚、山脚下的旧窑都曾是他们的住所。可以想见,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月,年轻的祖母要怎样努力才能在黄土高原扎下根来。为了让一家人吃饱,她在房前屋后开荒种地,也去砖窑工地拉土搬砖,用不多的细粮换作粗粮、变着法儿给孩子们填肚子,自己实在没吃的,就靠凉水涮锅扛过去。可即便这样,她还总惦记着同样经历灾荒的故乡亲人,时常省下自己的口粮想方设法寄回家去。亲人们念着她的好,可那时的故乡太穷,连句像样的感谢,都显得单薄。
  故乡日子稍稍好过些,亲人们就开始用他们的方式回报这份恩情。我记事后,经常会看到祖母收到一封包裹通知单。她会选一个温暖的午后,放下手里的活计,牵着我的手走向南关街上的邮局。
  邮局柜台很宽,她需要微微踮着脚,双手捧着那张薄薄的单据递过去。等待的时刻,我们的目光会紧紧跟随着邮递员的身影,直到对方从仓库里抱出用白色面粉口袋缝制的包裹。那一刻,她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开来,流露出些微自豪的神采。
  回到家,祖母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戴着老花眼镜,用一把小巧的剪刀,轻轻挑开那缝得密密的针脚。口袋里,有时是晒干的馒头片,泛着麦香;有时是颗粒饱满的花生,不光大小匀称,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故乡,就这样在我心里,种下了干净又温暖的形象。
  后来,故乡的滩涂沙地上种出了又大又甜的西瓜。每逢盛夏,蝉鸣起时,故乡的叔伯们就会满载着一车车西瓜,风尘仆仆地来延安贩卖。祖母便会忙碌起来,张罗起他们的食宿,嘱咐孩子们帮他们找市场、占摊位。家里的角角落落也成了白皮西瓜的临时仓库。那些年的夏天,空气里总会弥漫着西瓜的香甜。而我们这些孩子,每年夏天过后,似乎都更加壮实了些,那是来自故乡甜瓜的滋养。
  第一次见到故乡的冬枣,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在祖母家,她神秘地拉我到老式冰箱前,从冷藏室里抱出个裹着毛巾的盒子:“你尝尝,老家寄来的。”打开盒子,里面是颗颗绿莹莹的核桃大小的果子,我从没见过。“洗了吃。”祖母催着我。当那颗果实碰到我的牙齿,脆纸般的皮立刻裂开,随之而来的清冽和甜蜜瞬间浸润了我的味蕾。想来,我当时眼里的惊喜和现在我儿子吃枣时大约一模一样。
  后来才知晓,那时的故乡亲人正在盐碱滩涂上辛勤摸索,终于有了甜蜜的收获。他们将丰收后的第一份喜悦,送到了祖母面前。祖母当时的神情我记不太清了,但我知道,听到我的夸赞,她心里一定为故乡的乡亲们骄傲——她牵挂的地方,终于有了甜美的收成。
  今年夏天,我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那里的天空蔚蓝清澈,云朵之下,华山的轮廓更显巍峨。走在黄河的滩涂上,我想象着年轻时的祖父母曾在这里奔波劳作,用汗水浇灌生活。如今,这片土地上建起成片的冬枣大棚,阳光照在塑料薄膜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巷道干净,屋舍俨然,与我记忆中那个由祖母勾勒出的“干净而又温暖的故乡”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只是,那个牵着我的手去邮局的人,已永远留在了旧时光里。
  乡亲们见了我,还会说起祖母:说她年少时的能干利落,说起她虽远在延安,却从未放下对故乡的惦念。我虽从未在这里生活,但他们对我却像待祖母一样亲,把满满的故乡味道塞进我手中。
  不知从何时起,每年中秋前后,我们总会收到故乡的冬枣。这份从祖母那辈传下来的情谊,并未因她的离去而中断,也未被漫长的岁月而冲淡,就像这冬枣的味道一样,年复一年,准时抵达,清甜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