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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08版
发布日期:2025年10月10日
花椒叶烙馍
李延辉
  天刚蒙蒙亮,窗棂上还沾着层薄霜似的晨露,院墙外的花椒树影影绰绰立在雾里。她挎着那只掉了块竹篾的旧篮子,踩着露水往花椒地走,裤脚扫过带露的草叶,湿了一大片。等她钻出来时,篮子里已经堆起半筐花椒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叶尖上的绒毛沾着白亮亮的水珠,蹭得篮沿一片深绿,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清冽的麻香,那香味里混着泥土的腥气,格外清爽。
  她坐在灶门前的小马扎上择菜,阳光从东墙的破洞里斜照进来,刚好落在她花白的发顶上,银丝般的头发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花椒叶的细刺藏在绒毛里,稍不留意就扎进指尖,她“哎哟”一声,把手指凑到嘴边吮两下,舌尖裹着口水蹭过小红点,抬头看见我扒着门框看她,咧开没牙的嘴笑:“越扎越香,真的。”择好的叶子堆在粗瓷碗里,像座小小的绿山,叶边的锯齿状在碗沿投下细碎的影子,她转身往灶台添了把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地晃,倒像是在跟着灶膛里的火苗跳舞。
  瓦盆放在灶台边的条案上,发好的面团把盆沿撑得满满当当,我踮着脚伸手按了下,软乎乎的像揣了团棉花糖,指尖沾着点面渣,舔起来有淡淡的甜,混着面本身的麦香。她挽起蓝布围裙的袖子,露出胳膊上松垮的皮肤,上面还留着几道浅褐色的老年斑,揪起一团面往案板上摔,“啪”的一声,惊得灶台旁的芦花鸡扑棱棱飞起来,鸡毛飘了两根落在面团上,她用手指拈掉,笑着骂了句“馋嘴的东西”。她撒上切碎的花椒叶,掌心的老茧在面团上揉来揉去,绿生生的碎叶就嵌进了白面团里,像撒了把星星,揉着揉着,叶汁渗出来,把面团染出淡淡的绿晕。
  鏊子在灶上烧得发白,她把手背凑过去试温度,刚挨到边就赶紧缩回来,甩着胳膊喊:“烫烫烫。”抓过面团往鏊子上一贴,“刺啦”一声腾起股白汽,裹着花椒叶的香往鼻尖钻,那香味比生叶子时浓了好几倍,带着股子烟火烘出来的醇厚。她拿着竹蜻蜓在饼上划圈,鼓起的小泡被按下去,过会儿又鼓鼓囊囊地冒出来,像在跟人捉迷藏,逗得我蹲在灶口直笑。火舌从灶膛里舔出来,把我的脸烤得发烫,我往灶里添了根玉米芯,“噼啪”的响声里,饼子边缘慢慢黄起来,像给白面团镶了圈金边。
  她翻馍的时候,香味漫得满院子都是,屋檐下晒着的干辣椒串,好像都被这香味熏得更红了,连院门口的大黄狗都摇着尾巴凑过来,趴在灶房门口不肯走。我踮着脚伸手去够鏊子边的饼,被她用竹蜻蜓轻轻敲了手背:“急啥?”竹蜻蜓的竹柄带着点毛刺,蹭得手背有点痒。可她转身就掰了块焦边塞进我嘴里,烫得我直哈气,舌尖却被那股麻香勾着,舍不得吐出来,麻味里带着叶肉的清苦,混着面的甜,说不出的好吃。她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银镯子在手腕上晃来晃去,“叮铃叮铃”响得跟院里的铜铃似的,和着鏊子上饼子的滋滋声,格外热闹。
  现在我也学着烙馍,花椒叶是邻家移栽的,摘的时候得瞅准嫩尖,老叶子的梗太硬,嚼着硌牙。面粉是超市货架上拿的袋装粉,印着花花绿绿的字,倒在不锈钢盆里,总觉得不如当年瓦盆里的面看着实在,那时候的面带着点麸皮,蒸出来的馍有股天然的糙香。平底锅在电磁炉上烧得冒烟,倒油的时候手一抖,油星子溅在胳膊上,烫出个小红点,疼得我直龇牙。饼子也能鼓起泡,香味飘满屋子,可就是差了点啥,仔细咂摸,大概是少了灶膛里柴火的烟火气,也少了她站在旁边的念叨声。昨天烙的时候,油放多了,饼子边缘焦得发苦,嚼着嚼着,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滴在瓷盘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混着饼渣,像撒了把碎珍珠。
  刚才咬了一口刚烙好的饼,花椒叶的麻劲“腾”地窜上来,舌尖麻得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却没有记忆里那种绵长的余味。忽然想起她揉面时,银镯子在瓦盆沿磕出的轻响,“叮”一下,“咣”又一下,和着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像支没谱的曲子,听着就觉得安心。那时候我总爱扒着灶台够馍馍,灶沿的青砖被磨得光溜溜,烫得我手背上红一片,直甩着手转圈,她从不骂我,只是笑着把我往旁边拉。她就把馍掰成小块,对着吹气,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大核桃,吹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塞进我手里,指尖的温度混着饼的热气,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连指尖的倒刺都被熏得软乎乎的。
  焦边掉在瓷盘里,我捡起来塞进嘴里,跟小时候一样。牙齿咬碎脆壳的瞬间,那股熟悉的麻香漫开来,却比记忆里淡了许多,像被岁月淘洗过,只剩下浅浅的影子。窗外的风带着热气扑进来,掀起窗帘的一角,恍惚看见老灶房的烟筒冒着白汽,在蓝天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条柔软的纱巾。她站在灶台前翻馍,蓝布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灰,她总说:“灰多了才香呢,烟火气沾得足。”灶台上的粗瓷碗里,还放着没择完的花椒叶,绿得发亮,叶尖的水珠顺着碗沿滚下来,滴在灶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起身往楼下看,绿化带的花椒树在风里摇,叶子上的绒毛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像镀了层银。忽然想起那年秋天,她摘完花椒叶,拉着我的手往家走,她的手心有点糙,带着泥土和草叶的气息,蹭得我手心里痒痒的,可闻着她头发里混着的花椒香,就觉得特别踏实。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她还摘了串槐米塞我兜里,说泡水喝败火,槐米的清香混着花椒叶的麻香,在衣兜里缠了好几天。
  现在的饼子再香,也找不着蹲在灶口等馍吃的小孩了。那个总爱把手伸进面盆偷捏面团的小孩,捏得满手都是面,还往脸上抹,被她笑着用毛巾擦得像只小花猫;那个被烫得直哭还舍不得松嘴的小孩,眼泪挂在腮帮子上,嘴里还嚼着焦边,含糊不清地喊“香”。那小孩早被时光拉着跑远了,只剩下花椒叶的麻香,还在每个想起她的清晨,悄悄漫进心里,带着点烫嘴的温度,和银镯子“叮铃”的回响,像她站在灶前,又说了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