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离开陕北黄土高原腹地里的故乡多年后,不知何因,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或是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故乡旱塬上,那好似上帝随手一扔,一道道弯曲的、细麻绳似的,散乱缠绕在黄土高原沟道里,承载着数代父老乡亲深厚情感的井坡。   
  其实,井坡是为了解决过去旱塬农村人畜用水问题而自然形成的。过去的苦难年代里,人们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吃水问题,每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或者下午收工回来后,男人们总是抓紧时间吆喝着牲口,赶到离村四五里或七八里的沟道下边泉眼水池子去驮水。而在那驮水的过程中,人们免不了要经过令人心里发怵的井坡。有时井坡地势坡度平缓,人和牲口好走些;但大多数井坡的地势总是崎岖陡峭,有的地方一米来宽的黄土小路一面紧挨着黄土崖跟,另一面的外侧就是令人头晕目眩、深不见底的沟壑,偶尔发生过人畜失足掉落井坡悬崖的悲惨事件,令人痛心。不知经过多少祖祖辈辈农村人经年累月反复驮水走动,井坡早已印满了勤劳善良质朴的村民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足迹,寄托着人们对幸福生活不懈的渴望与追求,逐渐成为与人们生产、生活息息相关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刻印在人们生命记忆深处永不消逝的重要符号。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农村的男孩总是早早地就替大人分担起生活的重担。下午放学回家后,村里总有三五个男娃二话不说、相互搭伴,一股风似地吆着牲口出了村子,只见黄尘不见人,“当啷,当啷……”只听牲口脖项下清脆的铃铛声在井坡上摇响,奔向沟底那一年四季不断泛涌着清澈透亮甘甜的一汪泉水。少年的心灵是干净纯洁快乐的,他们呼喊时那脆亮脆亮的稚气童音回荡在井坡的弯道处,回荡在井坡的悬崖旁;有时突然一声嘹亮的歌声惊飞了在井坡崖畔土窝里打盹的灰野鸽子,它们扑扇着翅膀在驮水的孩子们头顶上飞来飞去,好奇地打量着这群精力旺盛、活泼好动的孩子。   
  不要以为井坡是枯燥无味的,它也是充满了生命的希冀,充满了生活无限的乐趣。雨后的料礓石井坡岸跟下,总有头部伸出暗红色肉肉的两条触角的蜗牛,背负着洁白坚硬的躯壳,顺着红胶泥崖壁,缓慢但又顽强地向着新的生命高度与栖息地奋力攀爬着,那副不屈不挠的精神令人十分敬佩。春天的脚步来了,井坡的土缝里总有嫩绿的小草钻出,在春风里摇曳着柔弱的身姿;到了夏天,红得发黑、酸甜可口的茹茹总是诱惑着口馋的孩子,他们即便冒着被土蜂蜇的风险,也要去摘来品尝属于自己的美味;收获的秋天到了,拦羊的爷爷从井坡上回来,总能给孙子们背回一束经秋霜浸染的红艳艳的橺子,引得孩子们一阵欢呼;而在寂寥的冬天,有勤快热心的村人,不辞辛劳挥动扫帚将井坡上的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方便人们下沟驮水,白雪覆盖着的井坡小道,无疑是大自然杰出的美术作品。有时,猛地从井坡上突然有人冒出一句“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儿哟,三盏盏的那个灯……”,引逗得对面的崖洼洼发出好一阵悠长的回音。   
  黄土高原上的井坡,也是见证爱情的地方。秋冬时节,不时有悠扬响亮、热情奔放的唢呐声从井坡小道上吹响,只见一队吆着七八头高头大马的迎亲队伍走在充满喜庆气氛的井坡上,新娘子头顶上大红的盖头在曲里拐弯的井坡上若隐若现。而在从井坡上来就要进村子的路口,早有村人备好酒菜和香烟,单等吹鼓手们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村人和亲戚面前,好好露一手自己的唢呐演奏才艺… …   
  井坡下的沟道里,有几棵不知哪年栽下的粗壮毛头柳树,正郁郁葱葱、生命力旺盛地蓬勃生长着。修长匀称的柳椽为村人盖房提供了最佳材料,柳木板材也不失为一般家庭打造普通家具和农具的好选择。熟悉且深谙蔬菜种植技术的村人,为村集体精心培育着几畦菜园子:那头顶金色黄花的带刺黄瓜,藏在绿叶枝丫里的西红柿,露出尖尖红帽子的大辣椒,还有翠绿娇嫩的韭菜、水葱等,都成为村里人翘首以盼的生活味道。盛夏临近晌午、日头渐红时分,村里拦羊的、放牛的,相继赶着牛羊不约而同来到泉水池旁,待它们饮足喝饱后,又把它们吆喝到崖跟阴凉处躺窝歇息。随后,他们就近捡起三块石头支起小铁锅,舀来几瓢泉水,搂几把柴草,把一锅泉水烧得滚花冒开;吃完干粮后,便斜靠在柳树皲裂的树根上眯着养一会儿神。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随着黄土高原旱塬农村饮水工程的持续推进,引水上塬已成现实,人畜用水问题得到彻底解决,自来水管已将清冽甘甜的泉水引到每家每户的灶台旁。人们由此解脱了因吃水引发的一系列困扰,节省出的时间与精力,也能投入到其他改善生产生活的事情上。曾经为旱塬农村吃水作出贡献的井坡,早已失去了它的功能,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就连驮水用的木质水桶、水架和水搭子,也被收进民俗博物馆供人参观。   
  然而,井坡——这个在陕北旱塬农村随处可见、悬挂在黄土高原上用于驮水的普通小路,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保留着重要的地位。那回荡在井坡上的少年脆亮童音,那在井坡上回啭动听的唢呐余音,那井坡上一年四季不同的景色,永远在我——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内心深处绵延不绝。那一道道麻绳似的缠绕在黄土高坡上的井坡,将我浓郁的一腔乡愁永远、永远紧紧地牵扯着。   
  哦,那故乡的井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