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陕北清涧的归途中,文安驿古镇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怀揣着满心敬仰,踏入这片承载着厚重历史与无数故事的土地。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毫不留情地将文安驿的石板路晒得白晃晃一片。我伫立在古镇牌楼前,汗水不受控制地顺着遮阳帽檐簌簌滚落。回想起五年前初次到此,目光常被那飞檐斗拱的青砖所吸引;今日,我要去往那座于我而言宛如精神圣地般的北京知青插队旧址。
  在这里,路东的史铁生展室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曾读过不少史铁生的文章,他的文字如同一束束光,照亮我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更让我对他的人生经历充满敬意与好奇。
  史铁生展室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生命的礼赞”五个金字在烈日下闪耀着滚烫的光芒,仿佛在默默等待着与我这场宿命般的相遇。
  当我轻轻推开那扇门,一辆枣红色轮椅瞬间撞入眼帘,像一道直击心灵的闪电。扶手上的漆皮已然剥落殆尽,裸露出深浅不一的木质纹理,恰似岁月精心书写的沧桑诗行,每一道痕迹都在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故事。玻璃展柜里,那本泛黄的《病隙碎笔》手稿上,透析后颤抖的笔触依然清晰可见:“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这些文字我曾在书中反复读过,如今亲眼看到手稿,更觉震撼。
  一同参观的朋友告诉我,这就是史铁生在延川插队时坐过的轮椅,1972年他返京治疗后,它便永远留在了这片黄土地。我怀着无比敬仰的心情站在展厅中央,凝视着轮椅,仿佛看到了史铁生那坚毅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难过——那一道道被年轮压出的凹痕,分明是他用脊梁骨在黄土地上镌刻下的生命密码。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1971年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仿佛能听见豆大的雨点砸落在窑洞顶上的声响,也仿佛能感受到窑洞内弥漫的痛苦与绝望。21岁的史铁生孤独地蜷缩在关家庄的土窑里,剧烈的腰痛如恶魔般紧紧纠缠着他,让他忍不住咬破了嘴唇。炕上那本被雨水洇湿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仿佛也在为他的遭遇而悲泣,保尔·柯察金的画像在摇曳的油灯下忽明忽暗,像是在为他指引着什么。
  “当时我觉得,要么去死,要么活着就要做点什么。”他后来在《我与地坛》中这样写道。我曾在书中读到这段文字,那时便深深被他的挣扎与抉择所触动。三次自杀未遂的痛苦挣扎,最终都化作了他笔尖流淌的力量,将对死亡的叩问转化为对生命最深情的礼赞。
  展室墙上的老照片里,史铁生母亲的身影总是模糊的,但那模糊中却透着无尽的担忧与关爱。她每日在园子里焦急地寻觅儿子轮椅的辙印,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印在青砖上,成为《我与地坛》中最动人的注脚。“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当我在展柜里看到那封未寄出的家书时,仿佛看见母亲用顶针抵住颤抖的笔尖,饱含深情地写下:“铁生,家里的枣花开了,等你回来。”这些细腻的情感,我也曾在他的文字中深深体会过。
  1998年,尿毒症如噩梦般降临在史铁生身上,从此他开始了每周三次的透析生活。展柜里的透析记录单上,密密麻麻的针孔犹如繁星点点,那是他与病魔顽强抗争的见证。“透析室的灯光像月光,照着每个人的孤独。”他在《病隙碎笔》中记录下这段艰难岁月。
  我读过这段描述,当时就想象着他在透析室里的孤独与坚强。然而,即使身处如此困境,他依然没有放弃,而是在透析的间隙,用插着透析管的手,在稿纸上写下了《我的丁一之旅》等重要作品,写下了:“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就让我在此坐下看看流岚雾霭。”2010年12月31日,在北京协和医院,史铁生的心电图最终归于平静,但他的精神却永远留在了世间。
  遵照他的遗愿,肝脏和角膜被捐献,肾脏因病变未能移植。展柜里那本泛黄的《务虚笔记》,扉页上写着:“我希望我的生命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如今,或许某个重见光明的孩子正欢快地奔跑在阳光下,那是史铁生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首温暖而美好的诗。
  离开展室时,烈日依旧高悬,似乎在向人们展示着生命的热烈与坚韧。我缓缓蹲下身,轻轻抚摸轮椅的轮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金属,那温度仿佛穿越时空,传递着史铁生的体温。
  古镇的青砖在脚下蜿蜒延伸,远处传来陕北民歌的悠扬调子:“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山坡坡唱歌山沟沟里回。”我忽然明白,史铁生用轮椅碾出的辙印,早已成为黄土地上最动人的文字——它向我们昭示:生命的残缺可以成就思想的圆满,肉体的禁锢能够孕育精神的自由。
  暮色渐渐漫过文安驿的牌楼,轮椅的影子在黄土路上被无限拉长。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里,分明跳动着史铁生笔下的光——那是《我与地坛》里母亲饱含深情的目光,是《病隙碎笔》中透析室洒下的清冷月光,更是《务虚笔记》里永不熄灭的思想之光。这束光穿透十四年的风雨,在陕北的黄土地上编织成永恒的生命密码。
  “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史铁生的声音在展室里久久回荡。我深知,在文安驿的正午,这束光将永远照耀着每个寻觅归途的灵魂。当枣花再次开满塬畔,轮椅的辙印里,必将绽放出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