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畔,到底是远咧。
这远,不光是路远。村子就像被老天爷随手撂在世外的一个旧梦,蜷缩在黄土高原的褶皱纹里,离周围的庙沟、长官庙,还有甘肃的元城,都隔着三十里开外的土路。
天晴一身土,下雨两腿泥,就连川道上那条宽展些的路,拖拉机一过,黄尘扬起半里长,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像蒙了件洗不净的土布衫子。可那会儿,谁嫌过她呢?我们就是在这土里生、土里滚、土里爬大的。
在村小刚念到三年级,我就停学回家拦羊了。那个年代还没有封山禁牧。羊踩出的小路像一根根细线在坡洼上扭曲、在山梁上延伸。我土黄色的童年日子就在这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起落。
每只羊都像揣着不安分的心眼,羊群最多的时候有一百零四只。领头的那只跑得最快,也最壮。只要它一馋,就会偷偷领上几只溜进人家的庄稼地,埋头就啃。骂声就会像炸雷一样撵过来,我羞臊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撵回来,狠狠训斥几声。望着被羊啃过的麦苗,心里愧得慌。在这靠天吃饭的地方,庄稼能长出苗来多不容易!
其实拦羊这活儿,最要紧的就是看住它们不祸害庄稼,顺带拾些柴火。我常常像把梳子似的,把山梁、崖畔上每一丛枯蒿、每一根干树枝都搜罗起来,用麻绳捆好。日落时分,背着干柴,赶着吃饱的羊群,哼着信天游,高高兴兴地往家走。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硷畔上的柴火慢慢堆成了小山。那是灶火里不熄的火,是娘眉头间化开的暖意,也是一家人热炕头上的安稳。
要说苦,还是农忙。站在地头看,金黄的麦浪真是喜煞人。可一猫下腰,毒日头就把脊背烙得生疼。最熬煎的是“背背子”——把捆好的麦个子背到场上。大人背上像驮了一座山,我人小还逞能,常被压得趴在地上,汗珠子砸进土里,倏忽之间就不见踪影了。混着汗水,麦芒扎进脖子,又刺又痒。可那新麦的香气,带着一股子土腥气,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成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味儿。
扬场那是老把式的手艺。一木锨扬出去,麦粒是麦粒,麦稃是麦稃,在半空划出一道金黄金黄的弧,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这些娃娃帮不上大忙,就抢着用连枷打麦,两个人对面站着,你起我落,有时候失手打在对方身上或碰在自己头上,哭笑声就撞在一块儿,飘得老远。
送粪犁地(我们那把犁地叫揭地),那才叫个愁。开春前,得把沤了一冬的畜粪挖出来,拾掇好,装在粗布大口袋里,用牲口驮到地里。犁地的时候也是由壮实的牛或者骡子拉着木犁(我们那叫耩),在老把式长长的吆喝声里,翻开沉睡了一冬的黄土,那股子清新浓重的泥土腥气扑面而来,洇漫在山野间。
最不情愿的还有每天牵驴驮水,铡草喂牲口,帮着大人用石磨磨面……日子就在这些沉甸甸的活计里,一格一格,慢慢地往前挪。
我最爱做的营生是种树。那时我还小,每天天不亮就扛起镢头,揣上树籽出了门,一直种到母亲三番五次喊我回去吃早饭,吃罢又要赶着羊上山。两年多工夫,我家院子下面的沟道里,已是密密匝匝、绿格茵茵的一片了。种树虽然也苦,但那份为家里添点绿的念想,至今想来,还让我佩服自己当年的倔劲儿。
我们住的是祖上和父辈挖的土窑洞。记忆中,在不到一里的范围内搬了两次家。土窑洞冬暖夏凉,就是暗得很。晚上点煤油灯,油烟把鼻孔都熏得黢黑。最让我害怕的,就是大人们晚上围着那盏灯,给娃娃们讲“毛野人吃人”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一紧一紧的。
土炕连着灶火,做饭的烟火顺道儿就把炕烧热了。窗棂上贴的红窗花,映着窗台上晾的辣子串和玉米棒,算是窑洞里最亮堂、最暖心的颜色了。
吃的饭也简单,有时甚至粗糙。在我有印象的七十年代末,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母晌午干完活,回家路上顺手还得挖些野菜,等着下锅,后来能吃上黄米干饭、荞面饸饹、剁荞面就算好光景了。冬天全靠窖里的洋芋白菜和那一缸酸菜。油是金贵的,肉只有逢年过节才见点儿荤腥。
最忘不了的是秋天偷邻家玉米,几个半大小子钻进山坳里,用柴草胡乱烧了吃,那半生不熟的玉米粒磕在牙上,香得呀忘乎所以,觉得那就是世上最好的味道。如今那家的骂声早就随风散了,只剩那焦糊喷香的滋味,还死死地焊在记忆里头,抠都抠不掉。
七八十年代,最开心也最期盼的就是过年。那时的年啊,来得特别慢,特别慢。穿新衣裳、放鞭炮,是最快乐的两件事。特别是穿上新衣裳的那股子美劲儿,见个人就想往跟前凑,想让人家都瞧瞧。换新衣裳也寓意着辞旧迎新,盼着来年的光景能更好些。鞭炮都舍不得整串放,拆开来一个一个地点,生怕一下子放完就没了。那份放鞭炮的乐趣,至今想起来,嘴角都还忍不住往上翘。
说起“蛮子畔”这名字(又叫蔓子畔),老辈人说,早先这地方太偏,来过外边人说的“蛮子”。兴许不是真蛮,就是口音不同、习惯不同的外乡人。后来他们走了,我们胡姓人就在这道畔上扎了根、落了脚,开荒种地,慢慢成了村子。有了前头那段古经,这地方就叫成了“蛮子畔”。这名字带着点儿戏谑,也带着咱扎根在这儿的韧劲儿。就像黄土里埋着的一块老砖,默默诉说着古时候民族交融的往事。
人生的岔路口,停在一九八三年那个夏天。在新疆当兵的五爸回来了,穿着挺括的军装,像棵白杨树一样站在院里。见我攥着羊铲、满身是土,他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没说我啥,却把父亲叫到屋里说了半晌,每句话都像土疙瘩,砸在父亲背上:“你扛一辈子镢头,还要让娃娃也走你的老路么?”
临走时,他顺路去了庙沟初级中学,给我报上了小学四年级,还把学费交了。往后那几年,五爸经常给我汇学费。就这么着,我又回到了课堂,羊铲变成了钢笔。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延安师范。临走那天,我站在上崾岘口回头看,蛮子畔正卧在秋阳里打盹,东西二涧的炊烟慢悠悠地升着,就像父母在远处唤我。
转眼间,快四十年了… …
如今的蛮子畔早不是从前那光景了。曾经的“黄”是薄凉,如今的“绿”是新衣裳。羊肠小道变成了光溜溜的柏油路,煤油灯早就成了老古话,电灯把窑洞照得亮堂堂的。可是父母和兄弟姊妹都进了城,村子空落落的,老房塌了腰,前后庄只剩下十来个人,还守着几架山。她变好了,也变得冷清了。
蛮子畔,不单是个地名。她装着老辈人迁徙落脚的身影,留着生产队挣工分的记忆,画着胡姓人家在这里开枝散叶的根脉,也映衬着中国乡村在时代洪流里的变迁与阵痛。
我的蛮子畔啊,到底是留在身后了。那是我来时的路,一个铺满黄土与柴草、响着羊群咩咩叫与风箱的呼啦、飘着新犁开的粪土香和大人训骂、混着烧玉米焦香与新麦气息的地方。她蛮荒、偏僻,她差一点点就圈住我一辈子。可也是她,用那贫瘠却硬朗的胸膛磨硬了我的筋骨,又轻轻地、稳稳地把我推向了山外头… …
蛮子畔啊,我永远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