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我在城南旧书摊淘到的。书摊的老先生眼神慈祥,在小马扎上打盹,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他灰白的头发上,也落在那一叠发黄的书册上。我蹲下来,手指轻抚过一排排书脊,就像拂过岁月的琴键,忽然被这本淡绿色封皮很旧很旧的书吸引了,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古诗源”三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沈德潜选”,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一股陈年的旧纸气息混着一点点霉味还有淡淡的墨香就扑面而来,并不刺鼻反而让人感到很安心,像冬天晒过的被子的味道。
书上的字是竖排铅印的,黑压压的一片,但是最能打动我心的是文字中间夹杂着的用蓝黑色墨水写的批语,字很秀丽但又带着一点稚气,应该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很多年前留下的。翻到《击壤歌》书页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旁边,认认真真地写着“真想这样生活下去,帝力于我,有何相干呢?”,笔迹里透着天真烂漫。再继续翻看《诗经·七月》,那首很长的农事诗边上写着“古人一年的辛苦都在这里了,‘九月肃霜,十月涤场’,现在读起来仍觉寒气侵人。”
我好像看见,某盏光线昏黄的老台灯下面,一个清瘦的人影伏在桌子上面,一会皱着眉头思考,一会高兴地挥毫。他把自己全部的悲欢,还有那一腔的少年心事和牢骚,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这张沉默的纸张,那时候的他,是高兴呢,还是伤心?是愤怒呢,还是孤独?这些,我都不知道,时间把这个人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有这蓝黑色的字迹,像退潮以后沙滩上闪闪发光的小贝壳,对着我这个陌生的后来者,说着过去的海浪和风声。
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太多的闲书,就老爱往街角那家小租书店跑,书店的老板是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总是在柜台后面坐着,修补着那些破烂不堪的书,从来没有催过我,也没有赶过我。我就找了个靠墙的地方,抱着《三国演义》或者是《水浒传》,一坐就是一下午,夏天有穿堂风,还有街上柏油马路晒化时的味道,冬天只有一个小小的暖炉,吝啬地散发着一点点热量,但是我心里却是满满的快乐,书中的英雄美人、悲欢离合把我的童年打扮得五彩缤纷。走的时候,老板偶尔会从柜台下摸出一两颗水果糖塞在我手里,依旧是不说什么。糖是甜的,混着旧书的味道,这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
我盯着眼前这面明亮的落地窗,四周都是鲜亮的新物件,总感觉少了点厚重感。直到遇到这本《古诗源》,蓝黑墨水的批注和我脑海里的水果糖甜味,还有书店里旧纸张的霉味竟奇妙地混在了一起。
我轻轻把书合起来,那温暖的感觉一直留在指尖。我想,传承也好,文明也罢,大概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就是像这样,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上,一个孤独的心照亮另一个孤独的心。这中间的人事说不尽,可是纸和字带来的理解与安慰,却是世间最简单、最长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