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开微信,赫然看到晨溪老师发的一句“红柯兄凌晨去世,一路走好……”紧跟的三个泪流满面大哭的表情像三枚迫击炮,轰得心下一抖,电话求证了半天,我终于无力地挂了电话。
原以为,人到中年,经历过多场挚亲好友的离世,对于死,已能淡然相待,平和接受,但是这一刻,却明白,面对生死离别,永远不能做到想象中那般洒脱。窗外阳光明亮,带着春的气息,一想到那个直喊“咱俩是一伙的,是来自新疆的,咱要让别人看看咱新疆作家的风骨”的热情率真的西部骑手,那个伸胳膊蹬腿弯腰教我如何锻炼身体的师长,再也看不到这一刻的春色,悲伤袭来,突然间不知该干什么了。
最初相识,理所当然的是在文字里。刚从巴丹吉林沙漠回到咸阳,从一老师口中听到红柯之名。因不知其在中国文坛上的重量,初听之下只为其“红柯”之名寻思片刻。红柯原为苦寒之地的一种植物,高大、坚韧、顽强,而以其为名,分明透着某种苍凉与坚守的意味。继而得知其写作皆以新疆为背景,因其曾在新疆生活十年,这份履历让同样在新疆成长了十年的我有了份亲切,又有了份挑衅——他究竟对新疆那片广袤天地有多深的了解,他是否能抵达那片疆域的内核,我倒要看看他的作品,是否写出了那片苍茫大地的魂。
《生命树》《西去的骑手》《狼嚎》依次读过,一个令人钦佩的师长,一个铁骨铮铮的西部骑手从文字里跃出——如果说陕西宝鸡岐山是他肉身的故乡,新疆那片域土,就是他灵魂的皈依。他已将自己的魂魄融于那块神秘苍凉的土地,他以生命为笔,书写着那片土地上繁衍着的生灵悲欢,以字为锄,挖掘着那一片大地上,被风霜掩埋了几千年的精神瑰宝。读他的文字,总觉得眼前伫立着一座神,庄严神圣,广阔无边。甚至曾滑过他的文字究竟是写给神还是写给人的念头。在微信上,他给了这个念头一个答案:“神是人的内在状态。人神本质上是一体的。”这个答案令我豁地明白:很多时候,人心里的“神”沉睡着,所以世间才有那么多人为的苦难与悲伤,若是每个人心里潜睡的“神”醒来,世界就真会成了伊甸园。而文学就是唤醒“神”的一种法器,只是这个法器只有具备一定资质者才能使其发挥出最大功效。
毋庸置疑,红柯老师做到了。他将灵魂打磨成尖钩,探进塞外大漠的骨髓,不留丝毫地剜出那方天地之间万物的心魂,山石、狂风、飞云、荆棘、狼、蚂蚁……甚至每一颗沙砾都不曾遗漏。行走于其被神性覆盖的苍茫文字中,不由得心疼,屏息,敬畏,爱恋,直至深深的膜拜于每一介渺小的生灵……而这一切,源于他对生命的深深敬畏,他将每个微小的生命都视为神,去膜拜,去悲悯,去热爱。
或许因了热心率真,或许因了同有过十年新疆的生长经历,红柯老师常常在微信里转发一些链接,那些推荐让我视野大宽收获颇多,而那些文章的作者都具有文人的胆气,敢于表达所思所想。从此中,便可知老师的文学立场,再翻读他率真的愤忿或感慨,恍然已熟识多年。
2017年岁末的一天,王海主席打来电话说,红柯老师这个周末来咸阳,叮嘱到时一定要见你!我握着手机惊喜地连连点头,搁下电话,不禁失笑,原来我们还没见过面啊!
那个周末的傍晚,在西藏民院里如约见到了红柯老师,果然一见如故,老师一再拉我“入伙”:“咱是一伙的啊,咱是新疆来的,咱要保持咱新疆的风骨。”这习惯性的言辞,却足以透露他已将新疆视为依归的心迹。
之后一天多的时间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爱憎分明的“西部骑手”的风趣与博学,达观与热忱,担当与情怀:侃侃而谈的晚饭中,可称“表演课”的讲座;一路说笑地逛咸阳,一句颈椎不太好,他立马当街示范起怎样用哑铃矫正保健,忘我的举止,令人动容;而谈起当下文学环境,他又无奈又愤然,直言不讳地揭穿许多荒诞之相,甚至破口大骂一些“伪文人”……不曾想,那一次的见面便是永别。想着那天送别时,车窗里他挥起的手,笑弯的眉眼,心隐隐作痛。
“生命的美好就在于他的不确定性。凡是伟大的经典的文学作品,其结论都是开放性的。因为正如生活没有定论、没有结局一样,好的文学作品也应该是没有定论、没有结局的!”回味起红柯老师曾在一次讲座上说的这句话,别有忧愁暗恨生。
他离开得毫无声息,离开得果断干脆,离开得潇潇洒洒,离开得让春色骤然黯淡……但是,正如他所断定的一样,我相信,生命也是没有定论、没有结局的。死是中点,不是终点,一具躯体的逝去,并不代表生命的消失,美好的精神与灵魂会永远流传、鲜活!